第五章
在地下深处、天花板低低的食堂里,午饭的队伍挪动得很慢。屋子里已经很满了,人声
喧哗。柜台上铁窗里面炖菜的蒸气往外直冒,带有一种铁腥的酸味,却盖不过胜利牌杜松子
酒的酒气。在屋子的那一头有一个小酒吧,其实只不过是墙上的一个小洞,花一角钱可以在
那里买到一大杯杜松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温斯顿背后有人说。
他转过身去,原来是他的朋友赛麦,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也许确切地说,谈不上是“朋
友”。如今时世,没有朋友,只有同志。不过同某一些同志来往,比别的同志愉快一些。赛
麦是个语言学家,新话专家。说实在的,他是目前一大批正在编辑新话词典十一版的专家之
一。他个子很小,比温斯顿还小,一头黑发,眼睛突出,带有既悲伤又嘲弄的神色,在他同
你说话的时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细地探索着你的脸.“我想问你一下,你有没有刀
片?”他说。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有些心虚似的急忙说。“我到处都问过了。它们不再存在
了。”
人人都问你要刀片。事实上,他攒了两片没有用过的刀片。几个月来刀片一直缺货。不
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些必需品,党营商店里无法供应。有时是扣子,有时是线,有时是鞋
带;现在是刀片。你只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上去掏才能搞到一些。
“我这一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他不真实地补充一句。队伍又往前进了一步。他们
停下来时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赛麦。他们两人都从柜台边上一堆铁盘中取了一只油腻腻的盘
子。
“你昨天没有去看吊死战俘吗?”赛麦问。
“我有工作,”温斯顿冷淡地说。“我想可以从电影上看到吧。”
“这可太差劲了,”赛麦说。
他的嘲笑的眼光在温斯顿的脸上转来转去。“我知道你,”
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看穿了你,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吊死战俘。”以一个知
识分子来说,赛麦思想正统,到了恶毒的程度。他常常会幸灾乐祸得令人厌恶地谈论直升飞
机对敌人村庄的袭击,思想犯的审讯和招供,友爱部地下室里的处决。同他谈话主要是要设
法把他从这种话题引开去,尽可能用有关新话的技术问题来套住他,因为他对此有兴趣,也
是个权威。温斯顿把脑袋转开去一些,避免他黑色大眼睛的探索。
“吊得很干净利落,”赛麦回忆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把他们的脚绑了起来,这是美中
不足。我欢喜看他们双脚乱蹦乱跳。尤其是,到最后,舌头伸了出来,颜色发青——很青很
青。我喜欢看这种小地方。”
“下一个!”穿着白围裙的无产者手中拿着一个勺子叫道。
温斯顿和赛麦把他们的盘子放在铁窗下。那个工人马上绘他们的盘子里盛了一份中饭—
—一盒暗红色的炖菜,一块面包,一小块干酪,一杯无奶的胜利咖啡,一片糖精。
“那边有张空桌,在电幕下面,”赛麦说。“我们顺道带杯酒过去。”
盛酒的缸子没有把。他们穿过人头挤挤的屋子到那空桌边,在铁皮桌面上放下盘子,桌
子一角有人撒了一滩炖菜,黏糊糊地象呕吐出来的一样。温斯顿拿起酒缸,顿了一下,硬起
头皮,咕噜一口吞下了带油味的酒。他眨着眼睛,等泪水流出来以后,发现肚子已经俄了,
就开始一匙一匙地吃起炖菜来,炖菜中除了稀糊糊以外,还有一块块软绵绵发红的东西,大
概是肉做的。他们把小菜盒中的炖菜吃完以前都没有再说话。温斯顿左边桌上,在他背后不
远,有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声音粗哑,仿佛鸭子叫,在屋子里的一片喧哗声中特别刺
耳。
“词典进行得怎么样了?”温斯顿大声说,要想盖过室内的喧哗。
“很慢,”赛麦说。“我现在在搞形容调。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话,他的精神马上就来了。他把菜盒推开,一只细长的手拿起那块面包,另一
只手拿起干酪,身子向前俯在桌上,为了不用大声说话。
“第十一版是最后定稿本,”他说。“我们的工作是决定语言的最后形式——也就是大
家都只用这种语言说话的时候的形式。我们的工作完成后,象你这样的人就得从头学习。
我敢说,你一定以为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创造新词儿。一点也不对!我们是在消灭老词儿
——几十个,几百个地消灭,每天在消灭。我们把语言削减到只剩下骨架。十一版中没有一
个词儿在2050年以前会陈旧过时的。”
他狼吞虎咽地啃着他的面包,咽下了几大口,然后又继续说,带着学究式的热情。他的
黝黑瘦削的脸庞开始活跃起来,眼光失去了嘲笑的神情,几乎有些梦意了。
“消灭词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最大的浪费在于动词和形容词,但是也有好几
百个名词也可以不要。不仅是同义词,也包括反义词。说真的,如果一个词不过是另一个词
的反面,那有什么理由存在呢?以‘好’为例。如果你有一个‘好’宇,为什么还需要
‘坏’字?‘不好’就行了——而且还更好,因为这正好是‘好’的反面,而另外一字却不
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个比‘好’更强一些的词儿,为什么要一连串象‘精采’、‘出
色’等等含混不清、毫无用处的词儿呢?
‘加好’就包含这一切意义了,如果还要强一些,就用‘双加好’‘倍加好’。当然,
这些形式,我们现在已经在采用了,但是在新话的最后版本中,就没有别的了。最后,整个
好和坏的概念就只用六个词儿来概括——实际上,只用一个词儿。温斯顿,你是不是觉得这
很妙?当然,这原来是老大哥的主意,”他事后补充说。
一听到老大哥,温斯顿的脸上就有一种肃然起敬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是赛麦还是马上察
觉到缺乏一定的热情。
“温斯顿,你并没真正领略到新话的妙处,”他几乎悲哀地说。“哪怕你用新话写作,
你仍在用老话思索。我读过几篇你有时为《泰晤士报》写的文章。这些文章写得不错,但它
们是翻译。你的心里仍喜欢用老话,尽管它含糊不清,辞义变化细微,但没有任何用处。你
不理解消灭词汇的妙处。你难道不知道新话是世界上唯一的词汇量逐年减少的语言?”
当然,温斯顿不知道。他不敢说话,但愿自己脸上露出赞同的笑容。赛麦又咬一口深色
的面包,嚼了几下,又继续说:“你难道不明白,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
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凡是
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个词来表达,意义受到严格限制,一切附带含意都被消除忘
掉。在十一版中,我们距离这一目标已经不远了。但这一过程在你我死后还需要长期继续下
去。词汇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小。当然,即使在现在,也没有理由或借口可以
犯思想罪。这仅仅是个自觉问题,现实控制问题。但最终,甚至这样的需要也没有了。语言
完善之时,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话即英社,英社即新话,”他带着一种神秘的满意神情补充
说。“温斯顿,你有没有想到过,最迟到2050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听懂我们现在的这
样谈话?”
“除了——”温斯顿迟疑地说,但又闭上了嘴。
到了他嘴边的话是“除了无产者,”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不完全有把握这句话是不是有
些不正统。但是,赛麦已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无产者不是人,”他轻率地说。“到2050年,也许还要早些,所有关于老话的实际
知识都要消失。过去的全部文学都要销毁,乔叟、莎士比亚、密尔顿、拜伦——他们只存在
于新话的版本中,不只改成了不同的东西,而且改成了同他们原来相反的东西。甚至党的书
籍也要改变。甚至口号也要改变。自由的概念也被取消了,你怎么还能叫‘自由即奴役’的
口号?届时整个思想气氛就要不同了。事实上,将来不会再有象我们今天所了解的那种思
想。正统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统即没有意识。”
温斯顿突然相信,总有一天,赛麦要化为乌有。他太聪明了。他看得太清楚了,说得太
直率了。党不喜欢这样的人。有一天他会失踪。这个结果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温斯顿吃完了面包和干酪。他坐在椅中略为侧过身子去喝他的那缸咖啡。坐在他左边桌
子的那个嗓子刺耳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一个青年女人大概是他的秘书,背对着温斯
顿坐在那里听他说话,对他说的一切话似乎都表示很赞成。温斯顿不时地听到一两句这样的
话:“你说得真对,我完全(so)同意你,”这是个年轻但有些愚蠢的女人嗓子。但是另外那
个人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使那姑娘插话的时候,也仍在喋喋不休。温斯顿认识那个
人的脸,但是他只知道他在小说司据有一个重要的职位。他年约三十,喉头发达,嘴皮灵
活。他的脑袋向后仰一些,由于他坐着的角度,他的眼镜有反光,使温斯顿只看见两片玻
璃,而看不见眼睛。使人感到有些受不了的是,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发出来的声音中,几乎
连一个宇也听不清楚。温斯顿只听到过一句话——“完全彻底消灭果尔德施坦因主义”——
这话说得很快,好象铸成一行的铅字一样,完整一块。别的就完全是呱呱呱的噪声了。但
是,你虽然听不清那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你还是可以毫无疑问地了解他说的话的一般内
容。他可能是在谴责果尔德施坦因,要求对思想犯和破坏分子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他也可
能是在谴责欧亚国军队的暴行,“他也可能在歌颂老大哥或者马拉巴前线的英雄——这都没
有什么不同.不论他说的是什么,你可以肯定,每一句话都是纯粹正统的,纯粹英社的。温
斯顿看着那张没有眼睛的脸上的嘴巴忙个不停在一张一合,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
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一种假人。说话的不是那个人的脑子,而是他的喉头。说出来的东
西虽然是用词儿组成的,但不是真正的话,而是在无意识状态中发出来的闹声,象鸭子呱呱
叫一样。
赛麦这时沉默了一会,他拿着汤匙在桌上一摊稀糊糊中划来划去。另一张桌子上的那个
人继续飞快地在哇哇说着,尽管室内喧哗,还是可以听见。
“新话中有一个词儿,”赛麦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叫鸭话(duckspeak),就
是象鸭子那样呱呱叫。这种词儿很有意思,它有两个相反的含意。用在对方,这是骂人的;
用在你同意的人身上,这是称赞。”
毫无疑问,赛麦是要化为乌有的。温斯顿又想。他这么想时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悲哀,尽
管他明知赛麦瞧不起他,有点不喜欢他,而且完全有可能,只要他认为有理由,就会揭发他
是个思想犯。反正,赛麦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也说不上来。赛麦
有着他所缺少的一些什么东西:谨慎、超脱、一种可以免于患难的愚蠢。你不能说他是不正
统的。他相信英社的原则,他尊敬老大哥,他欢庆胜利,他憎恨异端,不仅出于真心诚意,
而且有着一种按捺不住的热情,了解最新的情况,而这是普通党员所得不到的。但是他身上
总是有着一种靠不住的样子。他总是说一些最好不说为妙的话,他读书太多,又常常光顾栗
树咖啡馆,那是画家和音乐家聚会的地方。并没有法律,哪怕是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你光顾
栗树咖啡馆,但是去那个地方还是有点危险的。一些遭到谴责的党的创始领导人在最后被清
洗之前常去那个地方。据说,果尔德施坦因本人也曾经去过那里,那是好几年,好几十年以
前的事了。赛麦的下场是不难预见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赛麦发觉他的——温斯顿的
——隐藏的思想,那怕只有三秒钟,他也会马上向思想警察告发的。
不过,别人也会一样,但是赛麦尤其会如此。光有热情还不够。正统思想就是没有意
识。
赛麦抬起头来。“派逊斯来了,”他说。
他的话声中似乎有这样的意思:“那个可恶的大傻瓜。”派逊斯是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
邻居,他真的穿过屋子过来了。
他是个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的人,淡黄的头发,青蛙一样的脸。他年才三十五岁,脖子上
和腰围上就长出一圈圈的肥肉来了,但是他的动作仍很敏捷、孩子气。他的整个外表象个发
育过早的小男孩,以致他虽然穿着制服,你仍然不由得觉得他象穿着少年侦察队的蓝短裤、
灰衬衫、红领巾一样。你一闭起眼睛来想他,脑海里就出现胖乎乎的膝盖和卷起袖子的又短
又粗的胳膊。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只要一有机会,比如集体远足或者其他体育活动时,他就
总穿上短裤。他愉快地叫着“哈罗,哈罗!”向他们两人打招呼,在桌边坐了下来,马上带
来一股强烈的汗臭。他的红红的脸上尽是挂着汗珠,他出汗的本领特别。在邻里活动中心
站,你一看到球拍是湿的,就可以知道刚才他打过乒乓球。赛麦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有一长
列的字,他拿着一支墨水铅笔在看着。
“你瞧他吃饭的时候也在工作,”派逊斯推一推温斯顿说。“工作积极,嗳?伙计,你
看的是什么?对我这样一个粗人大概太高深了。史密斯,伙计,我告诉你为什么到处找你。
你忘记向我缴款了。”
“什么款?”温斯顿问,一边自动地去掏钱。每人的工资约有四分之一得留起来付各种
各样的志愿捐献,名目之多,使你很难记清。
“仇恨周的捐献。你知道——按住房分片的。我是咱们这一片的会计。咱们正在作出最
大的努力——要做出成绩来。我告诉你,如果胜利大厦挂出来的旗帜不是咱们那条街上最多
的,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你答应给我两块钱。”
温斯顿找到了两张折皱油污的钞票交给派逊斯,派逊斯用文盲的整齐宇体记在一个小本
子上。
“还有,伙计,”他说,“我听说我的那个小叫化于昨天用弹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训
了他一顿。我对他说,要是他再那样我就要把弹弓收起来。”
“我想他大概是因为不能去看吊死人而有点不高兴,”温斯顿说。
“啊,是啊——我要说的就是,这表示他动机是好的,是不是?他们两个都是淘气的小
叫化子,但是说到态度积极,那就甭提了。整天想的就是少年侦察队和打仗。你知道上星期
六我的小女儿到伯克姆斯坦德去远足时干了什么吗?
她让另外两个女孩子同她一起偷偷地离开了队伍跟踪一个可疑的人整整一个下午!她们
一直跟着他两个小时,穿过树林,到了阿默夏姆后,就把他交给了巡逻队。”
“她们为什么这样?”温斯顿有点吃惊地问。派逊斯继续得意洋洋地说:“我的孩子肯
定他是敌人的特务——比方说,可能是跳伞空降的。但是关健在这里,伙计。你知道是什么
东西引起她对他的怀疑的吗?她发现他穿的鞋子狠奇怪——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别人穿过
这样的鞋子。因此很可能他是个外国人。七岁孩子,怪聪明的,是不是?”
“那个人后来怎样了?”温斯顿问。
“哦,这个,我当然说不上来。不过,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是——”派逊斯做了一
个步枪瞄准的姿态,嘴里咔嚓一声。
“好啊,”赛麦心不在焉地说,仍在看他那小纸条,头也不抬。
“当然我们不能麻痹大意,”温斯顿按照应尽的本分表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现在正在打仗呀,”派逊斯说。
好象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脑袋上方的电幕发出了一阵喇叭声。不过这次不是宣布军
事胜利,只是富裕部的一个公告。
“同志好!”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兴奋地说。“同志们请注意!我们有个好消息向大家报
告。我们赢得了生产战线上的胜利!到现在为止各类消费品产量的数字说明,在过去一年
中,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国全国都举行了自发的游行,工人们走
出了工厂、办公室,高举旗帜,在街头游行,对老大哥的英明领导为他们带来的幸福新生活
表示感谢。根据已完成的统计,一部分数字如下。食品——”
“我们的幸福新生活”一词出现了好几次。这是富裕部最近爱用的话。派逊斯的注意力
被喇叭声吸引住了以后,脸上就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呆相,一种受到启迪时的乏味神情,坐
在那里听着。他跟不上具体数字,不过他明白,这些数字反正是应该使人感到满意的。他掏
出一根肮脏的大烟斗,里面已经装了一半烧黑了的烟草。烟草定量供应一星期只有一百克,
要装满烟斗很少可能。温斯顿在吸胜利牌香烟,他小心地横着拿在手里。下一份定量供应要
到明天才能买,而他只剩下四支烟了。这时他不去听远处的闹声,专心听电幕上发出的声
音。看来,甚至有人游行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里想,昨天
还刚刚宣布定量要减低(reduced)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时,难道他们就能够忘
掉了吗:是啊,他们硬是忘掉了。派逊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为他象牲口一样愚蠢。旁边
那张桌子上的那个没有眼睛的人也狂热地、热情地忘掉了,因为他热切地希望要把胆敢表示
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都揭发出来,化为乌有。赛麦也忘掉了,不过他比较复杂,需要双
重思想。那么只有(alone)他一个人才保持记忆吗?
电幕上继续不断地播送神话般的数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俱、铁锅、
燃料、轮船、直升飞机、书籍、婴孩的产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发疯以外,什么
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时每刻,不论什么人,什么东西都在迅速前进。象赛麦原来在做的
那样,温斯顿拿起汤匙,蘸着桌子上的那一摊灰色的粘糊糊,画了一道长线,构成一个图
案。他不快地沉思着物质生活的各个方面。一直是这样的吗?他的饭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环顾
食堂四周,一间天花板很低、挤得满满的屋子,由于数不清的人体接触,墙头发黑;破旧的
铁桌铁椅挨得很近,你坐下来就碰到别人的手肘;汤匙弯曲,铁盘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
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油腻腻的,每一条缝道里都积满尘垢;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劣质杜松子酒、
劣质咖啡、涮锅水似的炖菜和脏衣服混合起来的气味。在你的肚子里,在你的肌肤里,总发
出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你被骗掉了有权利享受的东西的感觉。不错,他从来记不起还有过
什么东西与现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够确切记得起来的,不论什么时候,总是没有够吃的东
西,袜子和内衣裤总是有破洞的,家俱总是破旧不堪的,房间里的暖气总是烧得不暖的,地
铁总是拥挤的,房子总是东倒西歪的,面包总是深色的,茶总是喝不到,咖啡总是有股脏水
味,香烟总是不够抽——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没有东西是又便宜又多的。虽然这样的情
况必然随着你的体格衰老而越来越恶劣,但是,如果你因为生活艰苦、污秽肮脏、物质匮乏
而感到不快,为没完没了的寒冬、破烂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寒冷的自来水、粗糙的肥皂、
自己会掉烟丝的香烟、有股奇怪的难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这岂不是说明,这样的情况
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规律?除非你有一种古老的回忆,记得以前事情不是这样的,否则的
话,你为什么要觉得这是不可忍受的呢?
他再一次环顾了食堂的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很丑陋,即使穿的不是蓝制服,也仍旧会是
丑陋的。在房间的那一头,有一个个子矮小、奇怪得象个小甲壳虫一样的人,独自坐在一张
桌子旁边喝咖啡,他的小眼睛东张西望,充满怀疑。温斯顿想,如果你不看一下周围,你就
会很容易相信,党所树立的模范体格——魁梧高大的小伙子和胸脯高耸的姑娘,金黄的头
发,健康的肤色,生气勃勃,无忧无虑——是存在的,甚至是占多数。实际上,从他所了解
的来看,一号空降场大多数人是矮小难看的。很难理解,各部竟尽是那种甲壳虫一样的人:
又矮又小,没有到年纪就长胖了,四肢短小,忙忙碌碌,动作敏捷,胖胖的没有表情的脸
上,眼睛又细又小。在党的统治下似乎这一类型的人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结束时又是一阵喇叭声,接着是很轻声的音乐。派逊斯在一连串数字的刺
激下稀里糊涂地感到有些兴奋,从嘴上拿开烟斗。
“富裕部今年工作做得不坏,”他赞赏地摇一摇头。“我说,史密斯伙计,你有没有刀
片能给我用一用?”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说。“我自己六个星期以来一直在用这一片。”
“啊,那没关系——我只是想问一下,伙计。”
“对不起,”温斯顿说。
隔壁桌上那个呱呱叫的声音由于富裕部的公告而暂时停了一会,如今又恢复了,象刚才
一样大声。温斯顿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派逊斯太太来,想到了她的稀疏的头发,脸上皱纹里的
尘垢。两年之内,这些孩子就会向思想警察揭发她。派逊斯太太就会化为乌有。赛麦也会化
为乌有。温斯顿也会化为乌有。奥勃良也会化为乌有。而派逊斯却永远不会化为乌有。
那个呱呱叫的没有眼睛的家伙不会化为乌有。那些在各部迷宫般的走廓里忙忙碌碌地来
来往往的小甲壳虫似的人也永远不会化为乌有。那个黑发姑娘,那个小说司的姑娘——她也
永远不会化为乌有。他觉得他凭本能就能知道,谁能生存,谁会消灭,尽管究竟靠什么才能
生存,则很难说。
这时他猛的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原来隔桌的那个姑娘转过一半身来在看他。就是那个黑
头发姑娘。她斜眼看着他,不过眼光盯得很紧,令人奇怪。她的眼光一与他相遇,就转了开
去。
温斯顿的脊梁上开始渗出冷汗。他感到一阵恐慌。这几乎很快就过去了,不过留下一种
不安的感觉,久久不散。
她为什么看着他?她为什么到处跟着他?遗憾的是,他记不得他来食堂的时候她是不是已
经坐在那张桌子边上了,还是在以后才来的。但是不管怎样,昨天在举行两分钟仇恨的时
候,她就坐在他的后面,而这是根本没有必要的。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要窃听他,看他的
叫喊是否够起劲。
他以前的念头又回来了:也许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的人员,但是,正是业余的特务最为
危险。他不知道她看着他有多久了,也许有五分钟,很可能他的面部表情没有完全控制起
来。在任何公共场所,或者在电幕的视野范围内,让自己的思想开小差是很危险的。最容易
暴露的往往是你不注意的小地方。神经的抽搐,不自觉的发愁脸色,自言自语的习惯——凡
是显得不正常,显得要想掩饰什么事情,都会使你暴露。无论如何,脸上表情不适当(例如
在听到胜利公告时露出不信的表情)本身就是一桩应予惩罚的罪行。新话里甚至有一个专门
的词,叫做脸罪。
那个姑娘又回过头来看他。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在盯他的梢;也许她连续两天挨着他坐只
是偶然巧合。他的香烟已经熄灭了,他小心地把它放在桌予边上。如果他能使得烟丝不掉出
来,他可以在下班后再继续抽。很可能,隔桌的那个人是思想警察的特务,很可能,他在三
天之内要到友爱部的地下室里去了,但是香烟屁股却不能浪费。赛麦已经把他的那张纸条叠
了起来,放在口袋里。派逊斯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没有告诉过你,伙计,”他一边说一边咬着烟斗,“那一次我的两个小叫化子把一
个市场上的老太婆的裙子烧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画像包香肠,偷偷地跟在她
背后,用一盒火柴放火烧她的裙子。我想把她烧得够厉害的。
那两个小叫化子,嗳?可是积极得要命。这是他们现在在少年侦察队受到的第一流训
练,甚至比我小时候还好。你知道他们给他们的最新配备是什么?插在钥匙孔里偷听的耳
机!
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带回来一个,插在我们起居室的门上,说听到的声音比直接从钥匙
孔听到的大一倍。不过,当然罗,这不过是一种玩具。不过,这个主意倒不错,对不对?”
这时电幕上的哨子一声尖叫。这是回去上班的信号。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着大家去挤电
梯,温斯顿香烟里剩下的烟丝都掉了下来。
温斯顿在他的日记中写道:那是在三年前的一个昏暗的晚上。在一个大火车站附近的一
条狭窄的横街上,她站在一盏暗淡无光的街灯下面,靠墙倚门而立。她的脸很年轻,粉抹得
很厚。吸引我的其实是那抹的粉,那么白,象个面具,还有那鲜红的嘴唇。党内女人是从来
不涂脂抹粉的。街上没有旁人,也没有电幕。她说两块钱。我就——他一时觉得很难继续写
下去,就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按着眼皮,想把那不断重现的景象挤掉。他忍不住想拉开嗓
门,大声呼喊,口出脏言,或者用脑袋撞墙,把桌子踢翻,把墨水瓶向玻璃窗扔过去,总而
言之,不论什么大吵大闹或者能够使自己感到疼痛的事情,只要能够使他忘却那不断折磨他
的记忆,他都想做。
他心里想,你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已的神经系统。你内心的紧张随时随地都可能由一个明
显的症状泄露出来。他想起几个星期以前在街上碰到一个人,一个外表很平常的人,一个党
员,年约三、四十岁,身材瘦高,提着公事皮包。向人相距只有几米远的时候,那个人的左
边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又有这样一个小动作,只不过抽了一下,
颤了一下,象照相机快门咔嚓一样的快,但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是习惯性的。他记得当时自
己就想:这个可怜的家伙完了。可怕的是,这个动作很可能是不自觉的。最致命的危险是说
梦话。就他所知,对此无法预防。
他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写下去:我同她一起进了门,穿过后院,到了地下室的一个厨房
里。靠墙有一张床,桌上一盏灯,灯火捻得低低的。她——他咬紧了牙齿,感到一阵难受。
他真想吐口唾沫。他在地下室厨房里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同时又想起了他的妻子凯瑟
琳。温斯顿是结了婚的,反正,是结过婚的;也许他现在还是结了婚的人,因为就他所知,
他的妻子还没有死。他似乎又呼吸到了地下室厨房里那股闷热的气味,一种臭虫、脏衣服、
恶浊的廉价香水混合起来的气味,但是还是很诱人,因为党里的女人都不用香水.甚至不能
想象她们会那样。只有无产者用香水。在他的心中,香水气味总是不可分解地同私通连在一
起的。
他搞这个女人是他约摸两年以来第一次行为失检。当然玩妓女是禁止的,但是这种规定
你有时是可以鼓起勇气来违反的。这事是危险的,但不是生死攸关的问题。玩妓女被逮住可
能要判处强制劳动五年;如果你没有其他过错,就此而已。而且这也很容易,只要你能够避
免被当场逮住。贫民区里尽是愿意出卖肉体的女人。有的甚至只要一瓶杜松子酒,因为无产
者是不得买这种酒喝的。暗地里,党甚至鼓励卖淫,以此作为发泄不能完全压制的本能的出
路。一时的荒唐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这是偷偷摸模搞的,没有什么乐趣,而且搞的只是受
卑视的下层阶级的女人。党员之间的乱搞才是不可宽恕的罪行。但是很难想象实际上会发生
这样的事——尽管历次大清洗中的被告都一律供认犯了这样的罪行。
党的目的不仅仅是要防止男女之间结成可能使它无法控制的誓盟关系。党的真正目的虽
然未经宣布,实际上是要使性行为失去任何乐趣。不论是在婚姻关系以外还是婚姻关系以
内,敌人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情欲。党员之间的婚姻都必须得到为此目的而设立的委员
会的批准,虽然从来没有说明过原则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关双方给人以他们在肉体上互相吸
引的印象,申请总是遭到拒绝的。唯一得到承认的结婚目的是,生儿育女,为党服务。性交
被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象灌肠一样。不过这也是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但是用
间接的方法从小就灌输在每一个党员的心中。甚至有象少年反性同盟这样的组织提倡两性完
全过独身生活。所有儿童要用人工授精(新话叫人授(artsem))的方法生育,由公家抚养。
温斯顿也很明白,这么说并不是很认真其事的,但是这反正与党的意识形态相一致。党
竭力要扼杀性本能,如果不能扼杀的话,就要使它不正常,肮脏化。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
样,但是觉得这样是很自然的事。就女人而论,党在这方面的努力基本上是成功的。
他又想到了凯瑟琳。他们分手大概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了。真奇怪,他很少想到
她。他有时能够一连好几天忘记掉自已结过婚。他们一起只过了大约十五个月的日子。党不
允许离婚,但是如果没有子女却鼓励分居。
凯瑟琳是个头发淡黄、身高体直的女人,动作干净利落。她长长的脸,轮廓鲜明,要是
你没有发现这张脸的背后几乎是空空洞洞的,你很可能称这种脸是高尚的。在他们婚后生活
的初期,他就很早发现——尽管这也许是因为他对她比对他所认识的大多数人更有亲密的了
解机会——她毫无例外地是他所遇到过的人中头脑最愚蠢、庸俗、空虚的人。她的头脑里没
有一个思想不是口号,只要是党告诉她的蠢话,她没有、绝对没有不盲目相信的。他心里给
她起了个外号叫人体“录音带”。然而,要不是为了那一件事情,他仍是可以勉强同她一起
生活的。那件事情就是性生活。
他一碰到她,她就仿佛要往后退缩,全身肌肉紧张起来。搂抱她象搂抱木头人一样。奇
怪的是,甚至在她主动抱紧他的时候,他也觉得她同时在用全部力气推开她。她全身肌肉僵
硬使他有这个印象。她常常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既不抗拒,也不合作,就是默默忍受。这使
人感到特别尴尬,过了一阵之后,甚至使人感到吃不消。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能够勉强同她
一起生活,只要事先说好不同房。但是奇怪的是,凯瑟琳居然反对。她说,他们只要能够做
到,就要生个孩子。这样,一星期一次,相当经常地,只要不是办不到,这样的情况就要重
演一次。她甚至常常在那一天早晨就提醒他,好象这是那一天晚上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可不
能忘记的一样。她提起这件事来有两个称呼。一个是“生个孩子”,另一个是“咱们对党的
义务”(真的,她确实是用了这句话)。不久之后,指定的日期一临近,他就有了一种望而生
畏的感觉。幸而没有孩子出世,最后她同意放弃再试,不久之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温斯顿无声地叹口气。他又提起笔来写:她一头倒在床上,一点也没有什么预备动作,
就马上撩起了裙子,这种粗野、可怕的样子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他又看到了他在昏暗
的灯光中站在那里,鼻尖里闻到臭虫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心中有一种失败和不甘心的感觉,
甚至在这种时候,他的这种感觉还与对凯瑟琳的白皙的肉体的想念掺杂在一起,尽管她的肉
体己被党的催眠力量所永远冰冻了。为什么总得这样呢?为什么他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女人,
而不得不隔一两年去找一次这些烂污货呢?但是真正的情合,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党内
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清心寡欲的思想象对党忠诚一样牢牢地在她们心中扎了根。通过早期的
周密的灌输,通过游戏和冷水浴,通过在学校里、少年侦察队里和青中团里不断向她们灌输
的胡说八道,通过讲课、游行、歌曲、口号、军乐等等,她们的天性已被扼杀得一干二净。
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已,一定会有例外的,但是他的内心却不相信。她们都是攻不破的,完全
按照党的要求那样。他与其说是要有女人爱他,不如说是更想要推倒那道贞节的墙,那怕只
是毕生一二次。满意的性交,本身就是造反。性欲是思想罪。即使是唤起凯瑟琳的欲望——
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也是象诱奸,尽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不过剩下的故事,他得把它写下来。他写道:我燃亮了灯。我在灯光下看清她时——在
黑暗里呆久了,煤油灯的微弱亮光也似乎十分明亮。
他第一次可以好好的看一看那女人。他已经向前走了一步,这时又停住了,心里既充满
了欲望又充满了恐惧。他痛感到他到这里来所冒的风险。完全有可能,在他出去的时候,巡
逻队会逮住他;而且他们可能这时已在门外等着了。但是如果他没有达到目的就走——!
这得写下来,这得老实交代。他在灯光下忽然看清楚的是,那个女人是个老太婆
(old)。它的脸上的粉抹得这么厚,看上去就象硬纸板做的面具要折断的那样。它的头发里
有几绺白发,但真正可怕的地方是,这时她的嘴巴稍稍张开,里面除了是个漆黑的洞以外没
有别的。她满口没牙。
他潦草地急急书写:我在灯光下看清了她,她是个很老的老太婆,至少有五十岁。可是
我还是上前,照干不误。
他又把手指按在跟皮上。他终于把它写了下来,不过这仍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方法并不
奏效。要提高嗓门大声叫骂脏话的冲动,比以前更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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