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突汹涌的熔浆--序杨起初先生《发疯的大墙》
王康2013年5月22日重庆
其实我没有资格为杨起初先生的泣血文字写序。没有五花大绑的痕印,没有不分昼夜刑讯逼供的记忆,没有在奴隶劳动的建筑工地铁路矿山尝过皮鞭拳脚耳光的滋味,没有生不如死的绝望,没有这一切地狱式的梦魇陡然袭击……
刘宾雁老师曾打开他在人民日报办公室的十来个大柜子对我说,这里面有十来万封信,每封信里都有几条人命。1979年发表《人妖之间》后,无数人把他当成"刘青天",寄信喊冤,指望他能代他们转呈状纸。他们哪里知道,刘宾雁在22年右派生涯后,只是一名作家、记者,他本人还处于随时再被贬黜的险境。
现在,轮到冤屈者们自己来向历史作证的时候了。杨起初先生不是名流显贵,他的经历也不算特别悲惨离奇,但他自认为写下了一部中国式的《古拉格群岛》:
1959年家父杨学廉沦为"右派"后,在河南商城炼狱与思想家顾准相处,并被写入《顾准日记》。
1969年作者在文革地狱沦为"现行反革命"!父子两代人的不幸是那个时代亿万"运动员"的缩影!
苦难孕育了我这部夹序夹议的文革监狱百科全书,嬉笑怒骂的中国版本《古拉格群岛》。
通览《发疯的大墙》30万文字后,我认为起初先生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毛泽东时代,中国恐怕有四分之一人口长期沦为政治贱民,八千余万人死于非命。因为过于严酷恐怖,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并能够真实记录苦难,可以公开发表的更寥若晨星。起初先生是其中闪烁不灭的一颗。
毛时代黑暗无边,它的后果之一是,许多有勇气的受害者只能如实写下己身遭遇,缺乏必要的历史视野和理论武器予以分析,难免只见树木。起初先生尽管不是理论家,但他拥有堪称广阔的眼界,将中国的苦难置于古今中外的历史中,甚至创立了自己独特的历史哲学。这是从黑暗中幸存下来的中国人分外珍贵的精神生命。他自称"夹叙夹议",我称之为真正的精神救赎。经历黑暗,并不意味迎来光明;蒙受苦难,也不一定拥有真理和希望。事实上,众多"右派"、"走资派"及其后人,不都在粉饰和美化毛时代,如王蒙、刘源。而薄熙来们则重新祭出毛旗,刘小枫们干脆要求中国人尊毛为"国父"。
没有经过思索的人生远离其应有的意义;没有经过审察的历史注定要重蹈覆辙。起初先生难能可贵的贡献是,无论西方自由主义理论,还是马克思主义,抑或中国反抗暴政的片段思想,都与他个人和整个民族的不幸融汇一体,为时代提供了一份令人扼腕深思的血肉-精神文本。索尔仁尼琴说过:有时候,一句真话的份量比整个国家还重。
这句真话,必定是用血泪和脑浆共同凝结的真理。
此外,杨起初先生竟然发展出中国人罕见的幽默感。这在汉语文字里,几乎是个奇迹。只有真正在心灵上"内在而超越"地突破了专制荼毒的勇士,只有在精神上凌驾于暴政的智者,才能具备这种超然旷达的幽默感。
最后,起初先生的思维和文字也别具一格。就像一名屠龙斩蛇者,他的利器不再只是投枪匕首,而必须如新发于硎的锋刃和垂天而下龙卷风式的长缨巨罟。起初先生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苦难和思想却赋予他犀利澎湃的文字才华。相比之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莫言,姑不论血性勇气,就作家最基本的功夫文字而言,他们未必比杨起初先生更精湛高明。后者恰似奔突汹涌的岩浆,前者形如微澜泛波的死水。
近日,坊间流传"七不准",其中包括不准说中共的缺点错误。无论真假,它们都早已不合时宜且无聊至极。我愿借用索尔仁尼琴一段在俄国已经成为事实的预言,献给杨起初先生代表的民间"地下"写作者们:
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这样作的人;我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岛分散的一个个小岛上,在同我一样孤独的胸腔中,这个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觉地成长起来,为的是在未来的年代,也许是在我们死后,显露出它的威容,汇成整个狂涛怒吼般的俄罗斯的文学。
宋代高僧曾留下一首偈诗,谨引作结句:
出源便遇打头风,不与寻常逝水同。
浩浩狂澜翻到底,更无涓滴肯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