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俄罗斯十九世紀*黃金時代詩文巡覽
作者:王康
我的灵魂跟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身上的左手和右臂;
我们闭上眼睛,温存而陶醉,
如同鸟儿的左翅和右翼。
--[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2)
引言
1799年6月6日,十九世纪破晓时分,亚历山大*谢尔盖维奇*普希金在莫斯科诞生。
这不仅仅是又一个生命呱呱坠地,也不仅是又一名诗人垂降于第三罗马,而是一轮沐浴着暮春伏尔加、映照着初夏黑森林的诗意太阳,从这蔚蓝星球绵亘辽远的土地上,冉冉升起。
2009年8月3日,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一幕银色的黄昏,亚历山大*伊萨约维奇*索尔仁尼琴在同一座城市撒手尘寰。一轮日环食携一弧彩虹莅临奥卡河上空,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位俄罗斯文豪壮行。
两百余年间,俄罗斯灵光四射,群星灿烂。诗人扶着歌者的肩头,圣徒挽着先知的手臂,天才和大师如伏尔加纤夫,成群结队,如候鸟腾空,季风排浪。他们是普罗米修斯的传人,共享高加索雪山锈驳沉重的黑铁索链,从彼得堡议会广场高耸的绞刑架走来。他们低声唤醒冬眠的白桦林,凝神谛听索洛韦茨基修道院尖顶的晚钟,俯吻少女明眸般羞涩的金蔷薇。他们叩问梦魇般黢黑的彼得保罗要塞,沿着伏拉基米尔大道,沿着长满荨麻和亚麻的粗砂旷野,以西伯利亚荒寒雄浑的男低音和索菲亚大教堂金色穹隆般的女高音,吟诵着祭文、葬辞、弥撒曲、安魂曲和欢乐颂,撑持开一片人性与神恩交响共鸣的弥赛亚天地,垒筑起一座俯瞰冬宫、斯摩尔尼宫和克里姆林宫的巴比伦塔般的纪念碑,镌刻了一部纵贯欧罗巴与亚细亚,牵引太阳跟月亮,衔接天堂和地狱的俄罗斯启示。
两千年来,没有一个国度,没有一个时代,如此痴情如此狂热如此天真无邪地为自己、为俄罗斯、也为世界缔造一个用灵性、寓言、象征,用热泪、鲜血、生命,用信仰、希望和爱垒筑而成的诗性金字塔。在这里,行吟着荷马和屈原,放逐着但丁和雨果,颠沛着杜甫和伏尔泰,长啸着歌德和拜伦,悲悯着孔子和耶酥……。在人类文明的苍茫时空中,缪斯的翅膀从来没有如此奋勉如此忘情如此生死与之地拍打过如此巨量而灵心善感的男人和女人的心扉,抚慰过如此浩瀚寂寥星空般的墓地,飞逝过如此密集如此壮观如此令世界叹为观止洪水般的流星。
无论第三罗马,还是第三国际,无论绞刑架还是古拉格群岛,都不能遮掩俄罗斯两个世纪的铁血启示。我将不朽,普希金如是说;美将拯救世界,陀斯妥耶夫斯基如是说;我是凤凰,只是火里歌唱!茨维塔耶娃如是说;为人类而艺术,索尔仁尼琴如是说。
克里姆林宫尖顶的红星曾君临中国并照耀世界。今晚,让我们满怀感动和肃穆,打开那部由俄罗斯全体天才签署并亲吻过的伟大启示,走近那座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睽违已久的纪念碑,一座真正不朽的非人工的纪念碑。
一,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1799-1837)的《纪念碑》
1834年11月,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彼得堡皇宫广场上为自己竖立起一座花岗石圆柱。普希金特意离开首都,以表明对君王的蔑视。
两年后,借古罗马诗人贺拉斯颂歌之韵,普希金为自己写下一首墓志铭式的颂诗《纪念碑》。三个月后,诗人决斗而殁。贵族丘特切夫当天写道:就像铭记自己的初恋一样,俄罗斯心灵不会把你遗忘!
1937年2月3日,普希金100周年冥诞,俄国20世纪享誉世界的流亡诗人茨维塔耶娃、巴尔蒙特、普宁、阿尔达诺夫、吉比乌斯云集巴黎。所有东正教教堂钟声齐鸣,梅列日科夫斯基"代表俄罗斯人民",将"俄罗斯诗坛太阳"的辉煌桂冠遥送给逝者。同日,美国大作家德莱赛将其《论一位伟大的俄国诗人》一文用电报格式从纽约发向莫斯科。20年后,中国现代天才诗人穆旦在暗夜里重译了普希金500首抒情诗,其中之一就是序诗《纪念碑》。
纪念碑
普希金(1799-1837)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
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
我将永远光荣,即使还只有一个诗人
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我的名声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它所有的人民,都会讲着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孙,是芬兰人,
以及现在还是野蛮的通古斯人,
和草原上的朋友--卡尔美克人。
我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是因为我曾用我的诗歌,唤起人们的善心,
在这残酷的世纪,我歌颂过自由,
并且还为那些倒下去的死者,祈求过怜悯同情。
哦,诗人缪斯,听从上帝的意旨吧,
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平心静气地宽容,
也不要和愚妄的人空作争论。
(戈宝权 译)
二,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1814-1841)的《诗人之死》
诗人都是兄弟姐妹,十九世纪俄国诗人更是如此,连他们的生死都难解难分。只有一个诗人例外: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除了俄罗斯外,他只属于自己。
普希金曾为众多男女寄出大量献诗,却没有一首赐给莱蒙托夫,尽管后者已经发表了包括《帆》在内的大量诗作。
然而,普希金死后,彼得堡和莫斯科全体诗人都在惊愕失语之时,23岁的近卫军军官莱蒙托夫却在第一时刻以一首《诗人之死》,为俄罗斯诗歌太阳的殒落壮行,锋芒直指沙皇。
莱蒙托夫从此自断前程。贬谪、流放、囚禁,直到他那永远的27岁英姿定格在高加索群山之上。
短短四年,天才莱蒙托夫留下了令人惊叹的天才作品:近500首抒情诗、27部长诗、5部剧本和6部小说。他独自登上俄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的巅峰。
《童僧》、《恶魔》、《假面舞会》和《当代英雄》中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字都是天才的迸流。它们触发的心灵狂跳和遥远回声,在任何一位读者走进天才独创天地的最初几分钟,就会开始。
精通英、法、德、拉丁和希腊文的莱蒙托夫,还是一位天才画家。而体现天才非凡命运的,却是他与兄长普希金分享的不朽瞬间:决斗而生而死。
格里鲍耶朵夫、涅克拉索夫、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俄国十九世纪的天天们,都拥有这样的瞬间。
梅列日科夫斯基称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莱蒙托夫是月亮;索洛维约夫指出,普希金活在无数人记忆中,莱蒙托夫则只活在自己心里;古米廖夫认为,莱蒙托夫的散文高过普希金,曼德尔施塔姆书柜中并排供奉着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作品,但他从未感觉到他们是兄弟。
普希金身后备享哀荣,莱蒙托夫的棺柩从遥远的高加索运回出生地塔尔哈奈家族陵墓时,迎接他的只有怜爱他一生的外祖母。
1914年,莱蒙托夫出生100周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天才的崇拜者们只好把追思藏进炮声;1941年,莱蒙托夫罹难100周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梦魇笼罩俄国,天才的敬慕者们只好把祭悼埋入废墟;2014年即将莅临,俄国和全世界的莱蒙托夫倾心者们最大的愿望是,不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以使诗人200周年诞辰的纪念会得以召开。--这则令人心酸的幽默,原创权属于俄苏文学专家童道明先生。
这就是俄罗斯天才的宿命,莱蒙托夫独享的福分。
诗人之死
莱蒙托夫
诗人遭难!--摆脱不了荣誉的囚徒一
受尽流言蜚语的亵渎,
胸中带着铅弹和雪耻的欲念,
倒下去了,垂下高傲的头颅!……
诗人的心经受不起
鸡零狗碎的凌辱,
像过去一样,他独自一人,
顶撞上流社会的舆论……遭到杀戮!
遭到杀戮!命运的判决已经作出!
现在再同声合唱那些空洞的吹嘘、
那可怜的表白,还有什么用处?
难道不正是你们,当初那么恶毒
迫害他那自由的勇敢的天赋,
你们为了开心又重新煽起
那强忍下去的愤怒。
现在呢?你们高兴吧……他再不能
承受最后的磨难痛楚:
熄灭了,这位奇才,如同火柱,
枯萎了,冠上繁茂庄严的花束。
凶手冷酷无情地向他
开了枪……抢救已经无用!
没有良心的心在静静地跳,
手中的枪没有抖动。
说来岂非怪事?……命运把他
如同把成百名亡命徒,
从遥远的地方抛到我们的国度
只为了碰好运,捞厚禄;
他嬉皮笑脸,放肆无度,
藐视别国的语言与风俗;
我们的光荣他岂能珍惜,
他岂能明白举起自己的手时
在那血腥的瞬间是为何故?……
他被枪杀了--收容他的是坟墓,
如同他曾以美妙的歌喉颂扬过的
那个不为人所知但是可爱的诗人
像他一样,死于无情的手。
成为阴森冷漠的牺牲品,
他本来有一颗自由的心,有一股火热的激情,
为什么偏偏放弃淳朴的友谊和畅遂
跨进这充满嫉恨,让人室息的上流社会?
他本来从小就有识别人品的本领,
为什么还把手伸给那群造谣生事下流胚,
还要相信他们虚情假意的话和矫情妩媚?
他们从他的头上摘掉过去的花环,
把带刺的荆冠给他戴上,
让那看不见的锋利芒刺
把他那可爱的额头扎伤,
那群讥笑人的群氓用恶言恶语
毒害了他临终的瞬间,
他死了--空怀着复仇的渴望,
带走了被欺骗的隐秘的遗憾。
美妙的歌声从此沉寂,
再不会有歌声缭绕:
歌手的归宿阴暗狭窄,
嘴上还加了封条。
而你们,以卑鄙而臭名昭著的
父辈的傲慢子孙,
你们用奴才的脚践踏那些
被幸福玩弄过的屈辱的一代人!
你们哪,贪婪地簇拥在皇座周围
是屠杀自由、天才和光荣的一群!
你们躲在法律的庇荫下,
审判和真理在你们面前都变得哑口无言!……
但,荒淫无耻之徒们啊,要知道还有上苍的天审,
还有庄严的裁判在等待你们;
他早就知道你们的所想所为,
黄金的响声打动不了他的心;
到那时,你们恶语的中伤也无济于事,
诽谤也挽救不了你们,
你们用自己黑色的血也无法冲掉
诗人正义的血痕!
几乎整个十九世纪俄罗斯诗人和文豪都含泪赞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姐妹们,低下他们高傲的头。俄罗斯女性不仅是爱情的福音,而且是苦难的侣伴,牺牲的抚慰和救赎的圣洁象征,是俄罗斯诗歌忧郁而美丽的灵感源泉。
1878年1月24日,女革命薇拉*札苏里奇刺伤彼得堡市长受审。屠格涅夫写下此文,交给《欧洲通报》杂志,遂遭审查封杀。直到五年后的1883年 9月27日屠格涅夫的灵柩从巴黎运回彼得堡,这篇短短的散文才被印成铅字,在他的葬礼上散发。
在《前夜》和《处女地》两部长篇小说中,在叶琳娜、玛利安娜和玛苏林娜那里,在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以及女贵族莫罗卓娃、女民意党人索菲亚以及无数俄罗斯女郎身上,都有这道门槛前的倩影、芳容和神情。
三,伊 · 屠格涅夫(1818-1883)的《门槛儿》
门槛儿
屠格涅夫
我看到一栋庞大的建筑物。
正面墙上有扇窄门,洞开着;门后是阴森森一片黑暗。高高的门槛儿前站着一位少女……俄罗斯少女。
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散发着寒气,随着冷冰冰的气流从建筑物的深处传来慢悠悠的低沉沉的声音。
"啊,是你呀,你想跨过这个门槛儿--你可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
"我知道。"少女回答。
"寒冷,饥饿,仇恨,嘲讽,藐视,屈辱,监牢,疾病甚至死亡,你知道吗?"
"我知道。"
"隔绝一切,孤独一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能经受一切煎熬,一切打击。"
"不只是来自敌人的--还有来自亲朋好友们的?"
"是的……也经受来自他们的。"
"好吧……你准备作出牺牲吗?"
"是的。"
"作出无名的牺牲?你献出了生命--可是没有人……甚至没有人知道应该悼念的是何许人!"
"我既不需要感恩,也不需要怜悯。我也不需要留下姓名。"
"你是否准备去犯罪?"
少女低下头……
"犯罪我也准备好了。"
那声音没有立即接着问下去。
"你是否知道,"他终于开了口,"你将来可能放弃你现在的信念,你可能会认识到你是受了骗,并白白践踏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进去。"
"进来吧!"
少女跨过了门槛儿--一道沉重的闸门在她身后落了下来。
"蠢货!"有人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说。
"圣女!"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回声。
四,涅克拉索夫(1821-1878)的《大门前的沉思》
与许多地主家庭一样,涅克拉索夫的父亲专横、暴戾、自私,母亲仁慈、善良、聪慧。父亲让他痛恨俄国专制统治,母亲使他投向人民。他给自己的墓志铭是:我已将竖琴献给自己的人民。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和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在西伯利亚矿井深处跪吻丈夫镣铐的情景,经由涅克拉索夫颤抖的笔流芳百世:
在西伯利亚的茫茫原野上,
走着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
在拥抱丈夫以前,
先把镣铐贴在唇边!
《在俄罗斯,谁能自由而幸福?》是涅克拉索夫祭献给俄国人民的不朽巨著,与赫尔岑《谁之罪?》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共同构成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的三大悬问。
涅克拉索夫的特殊贡献,是他倾心三十年时间主持的《现代人》和《祖国纪事》两份杂志。屠格涅夫、冈察罗夫、赫尔岑、乌斯宾斯基、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皮萨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把这两片专制帝国的自由飞地看成"我们自己的阵地"。
一群衣衫褴褛的穷苦农民,站在紧闭的豪华宅第高门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涅克拉索夫跻身其中,以人民的一员站在大门前沉思。赫尔岑在伦敦《钟声》杂志将这痛苦而愤怒的沉思传播给世界,两代俄国大学生从这沉思中走向人生,走向大地……
大门前的沉思
涅克拉索夫
这里是一座大门。每逢喜庆节日,
那害着奴婢膝病症的
整个城市的人,诚惶诚恐,
走向一座座朝夕思慕的大门;
登记上自己的姓名和职位,
客人们便各自走回家去,
他们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你心里会想--这正是他们天赋的职务!
可是在平常日子,一些穷苦的人
却将这豪华的大门团团围住:
富于幻想的人,求差谋职的人,
有年迈的老头,也有孤苦的寡妇,
每天早晨总有一些送公文的信差
川流不息地奔驰着,到那儿去,打那儿来。
有的在归途中得意地哼着"特拉姆-特拉姆",
而有的请愿人则在不住地啼哭。
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农民走过来,
这是些俄罗斯的乡下人,
他们对着教堂祷告了一阵,便远远站定,
将亚麻兔的头垂到了胸前;
看门人出现了。"放我们进去吧,"--
他们说话,带着希望和痛苦的神情。
他将客人打量了一番:外表实在难看!
脸和手晒得黝黑,
肩上披着破烂的衣衫,
那佝偻的背上各背着一个行囊,
颈上系着十字架,而那一双双
穿着草鞋的脚上布满了斑斑的血痕,
(看来,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来自遥远的省份。)
是谁对看门人高喊了一声:"赶走!
我们主人不爱见这衣衫褴褛的穷百姓!"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些朝圣者站了一会儿,
于是解开了自己的钱包,
但看门人不收这份微薄的门礼,也不放他们进去。
于是他们走了,被太阳炙烤着,
他们一再说道:让上帝惩罚他吧!
他们绝望地摊开两手,
直到我还能看见他们,
他们走着走着,一直光着头……
而这豪华官邸的主人
还在做着香甜的好梦……
你认为陶醉于无耻的阿谀、
追求妇女、大吃大喝、纸醉金迷,
才是最使人倾羡的生活,
快醒醒吧!还有另一种快乐:
唤他们回来!你就能拯救他们!
但是幸福的人们,对于善行却已置若罔闻……
天上的雷霆不会使你惊恐,
地上的众生却握在你的手中,
这些无名的人们内心里
都忍受着无穷的苦痛。
这惊人的悲哀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贫苦的人民与你有什么牵连?
生命像永恒的节日,
飞逝着不让你清醒。
这又何必呢?你将人民的幸福
叫做低能作家的文字游戏;
没有它,你不仅会光荣地活着,
而且也会光荣地死去!
最后一段安逸的
田园生活的日子消逝了:
在西西里的天空下,
在芳香四溢的树荫里,
你观望着紫红色的太阳
正用一条条霞辉把大海镀上金光,
而又慢慢地沉入了蔚蓝色的大海,--
你被地中海的波涛的温柔歌唱
催眠着,--像一个婴孩,
你入睡了,你被包围在
亲爱的家庭的深切关怀里
(它正焦急地等待着你的死亡);
人们把你的遗骸给我们运来,
让我们给你举行葬礼,
而你就要进入坟墓了……英雄,
你被祖国悄悄地咒骂着,
却有响亮的赞词来把你歌颂!……
不过,干嘛为了这些小人物,
我们来打搅如此显赫的贵人?
我们是不是不该对他们表示愤恨?--
在什么上头寻找一点安慰,
更保险……而且更愉快……
农民忍耐一下,那不是什么不幸:
因为指导我们的天意
早已如此表明……而且它已见惯不惊!
在关卡那边,在那寒伧的小饭铺,
那些贫苦的人喝酒,总花不到一个卢布,
他们走了,沿途乞讨着,
他们呻吟着……祖国的大地啊!
请给我指出这样一个处所,
这样的角落我还不曾见过,
在那里你的播种者和保护人--
俄罗斯的农民可以不再呻吟。
他呻吟在田野上,在道路上,
他呻吟在监狱里,在城寨里,
在矿山里,而且身系着铁链;
他呻吟着,在烘房下,在草垛下,
他呻吟着,在草原过夜时的大车下;
他在自己可怜的破房子里呻吟,
他并不因上帝的阳光而感到欢欣;
他在每一个偏僻的小镇里,
在法庭和官邸的门口呻吟。
走上伏尔加河畔:在伟大的俄罗斯河上,
那回响着的是谁的呻吟?
这呻吟在我们这里被叫做歌声--
那是拽着纤索的纤夫们在行进!……
伏尔加!伏尔加!在春天涨水时期,
你横扫田野,茫茫无际,
但怎比得人民巨大的悲哀,
到处泛滥在我们这辽阔的土地--
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呻吟……唉,可怜的人!
你这绵绵不绝的呻吟意味着什么?
你是否充满了力量,还会觉醒?
难道你还要服从命运的法则?
难道你所能作的,都已经完成?
难道你创作了一支宛转呻吟的歌曲,
而灵魂就永远沉睡不醒?……
五,尼古拉*果戈理(1808-1852)的《遗嘱》
果戈理是俄国十九世纪文学中最让同时代人费解的人物。
他在《外套》中首先对"小人物"一掬同情之泪,却"发现"了他们妙不可言的幽默感;在《钦差大臣》中嘲笑俄国的奴性、愚昧和所有坏东西,却满含眼泪;在《死魂灵》里塑造了俄国农奴制的众生长廊,震撼了俄国,却吓退了自己;在对俄国的一切绝望之余,却前往耶路撒冷朝觐,并留下遗嘱,呼吁宽容、和解。
果戈理是俄国最早放弃对外部社会加以激进改造的先驱。他在《遗嘱》中请求俄国精英严格审视自己,"需要思索的不是别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
激进派代表别林斯基曾盛赞果戈理"非同寻常的、有力的和崇高的天赋",尊崇他是"文学的首领,诗人的首领",普希金的继承者。《遗嘱》发表后,别林斯基立即发表《给果戈理的一封信》,轻蔑地称果戈理为"极端愚昧和反动的拥护者"。果戈理却平静地回复别林斯基,相信后世将宽宏大量地谅解他,因为他种下的"是全面和解的胚胎而不是仇恨的种子"。
在苏联时期教学大纲里,别林斯基给果戈理的信一直居于显赫位置,果戈理的《遗嘱》却湮灭无闻。直到二十世纪末,经历了太多对外在黑暗的战争后,俄国人才回到果戈里在《遗嘱》中谆谆告诫的"妥协"与"和解"。
果戈理在普希金之后,警觉到无谓斗争的残酷和造反有理的不祥之兆,他在一百六十年后重新成为一名先知。
遗嘱(节选)
果戈理
趁头脑还清醒,我把自己最后的意愿陈述如下:
Ⅰ.我遗嘱在我的身体没有出现明显腐烂迹象之前,别忙着将我埋葬。所以要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在我患病期间,在我身上已经有过假死现象,心脏和脉搏停止了跳动……鉴于在生活中我已多次目睹由于我们愚蠢的操之过急而酿成的悲剧,因此我将此项要求列入遗嘱的头条,但愿我的人之将死的声音能提醒大家行动切切谨慎。把我的遗体随便埋葬在一个什么地方好了,我希望更多地为我的灵魂祈祷,与其张罗各种葬仪,倒不如代我向穷人们施舍一些惠而不费的午餐。
Ⅱ.我遗嘱不要为我建造任何纪念碑,连想也不要想这类与基督教徒身份不合的俗事。要是在我的亲朋好友之中真有爱我者,那么他也应用另一种方式为我立碑:他将以锲而不舍的生活毅力,激励众生的德行把碑石树立在自己的心田。谁于我死后在精神上较之于我生前提高了一截,谁就是真正爱我的人,是我的朋友,也只有这样才能为我建立起一块丰碑,因为我本人--不管我本人有多么渺小,始终在激励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会在黯然伤神的时刻,看到我有什么沮丧的神情,尽管我本人也有悲伤的时刻,我的苦痛也并不比别人少--但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能在我死后记住这一点,并重新思索所有我对他说过的话,重读在这一年前我写给他的所有信札。
Ⅲ.我遗嘱谁也不要为我哭泣,谁要是把我的死视为一大损失,谁便要负起道德的罪责。即便我当真做过什么好事,当真已经开始履行我应当履行的职责,而死亡使我中断了一件不是为少数人而是为多数人服务的事业,那么也无需陷入无谓的悲痛之中。甚至如果死的不是我,而是一位的确于现今的俄国大有用处的俄国人,那么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也无需垂头丧气;尽管有用之才的过早夭折,可以认为是天庭震怒的表现,上苍有意以此耗蚀一批有助于接近我们向往之目标的武器与工具。我们不应该在遇到一切突如而来的损失之时陷入哀伤之中,而是应该严格地审视自己,需要思索的不是别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灵魂的黑暗可怕之极,为什么需要等到冷酷的死神已经站到你面前时才发现这灵魂的黑暗!
Ⅳ.我遗嘱我的所有同胞,我留给他们一部我写得最好的作品,这部作品名叫《告别的书》。他们会看到,这部书是面向他们的。作为最好的宝藏,作为上帝对我的恩慈的见证,我已经长久地把它珍藏于我心中。它是谁也看不到的我从小就流淌的眼泪的源泉。我把它作为遗产留给大家。如果他们在书中听到有什么类似教诲的声音,我恳求我的任何一位同胞都不要感到委屈。我是个作家,而作家的职责不仅仅给读者的心智提供闲情惬意的愉悦,如果他的作品不能陶冶心灵,不能对人有所教益,那么这位作家就要被严厉地追究责任。但愿我的同胞同样能够想到,即便不是作家,每个要告别这个世界的兄弟也有权利给我们留几句兄弟般的临别赠言,而在这种场合人们不会在乎他的地位低微、无权无势和才识低下。需要记住的是,将死之人能比在世上打转转的大活人对某些事物看得更真切。也许,我的《告别的书》能对那些迄今还把生活视为游戏的人多少有所助益,他们的心灵哪怕能多少听到它的庄严的神秘以及这神秘中的珍贵之极的天堂之声。同胞们!……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们。就把虚礼抛到一边吧!同胞们+我爱你们,这爱是无法言喻的,这爱是上帝赐予我的,为此我要感谢他,就像感谢他给予我的最好施舍,因为我在极其痛苦的时刻正是这爱给了我欢乐与慰藉--以这个爱的名义我恳求你们用心来接受我的《告别的书》。我起誓:这本书不是我的杜撰,它是我心灵的自然流露,是上帝历尽苦难的教育之果,而它的声音来自我们共同的俄罗斯种族的隐秘的伟力,按此种族的血缘,我是你们共同的近亲。
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1812-1870)的《关于恰达耶夫》
1825年,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举行祈祷大典,庆祝绞死彼斯特里、穆拉维约夫、雷列耶夫等五名十二月党人领袖。14岁的赫尔岑在内心发誓,要为牺牲者复仇,决不站在霰弹、监狱和锁链一边。
尼古拉一世广施暴政,军警、官僚、宪兵上下其手,俄国沦为戒备森严的大兵营。又出兵波斯、土耳其,占领华沙。宫廷史学家和御用文人宣称,俄国历史令人惊叹,它的现实无比辉煌,其前程无可限量。俄国正由沙皇专制、官方东正教和大俄罗斯人民性的"三位一体"进入"千年盛世"。
1936年9月3日,《望远镜》杂志发表恰达耶夫《哲学书简》第一封信。前骠骑兵大尉、贵族恰达耶夫历数并痛斥俄国的专制,残暴、野蛮、愚昧,指控俄国的一切无不打上奴役制的烙印。他宣称,热爱祖国固然高尚,热爱真理更加高尚,高尚的俄国人首先要献身于真理的祖国。
俄国主流社会一致诅咒和唾弃这名胆敢亵渎祖国的叛徒,恰达耶夫被宣布为疯子。
《哲学书简》划破长达三十年的尼古拉黑暗夜空,拉开了斯拉夫派和西化派历史大辩论的序幕。
俄国进步人士英勇地站在恰达耶夫一边。普希金发表《致恰达耶夫》:
朋友,你要相信
俄国会从沉睡中醒来。
而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人们会把我们的名字写上。
赫尔岑终身信守了少年时期的誓约。他在莫斯科大学组织"赫尔岑小组",被捕、流放、监禁。后流亡西欧,创办"自由俄国印刷所"和《北极星》、《警钟》杂志,封面上印着五位十二月党人的肖像。并撰写了里程碑式的巨著《往事与沉思》,一座俄国十九世纪的奥林匹斯神庙:
是什么感召了这些人?是谁用法术改造了他们?试问,在现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你们会见到这么一群思想界的隐修士,精神上的苦行僧,这种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发皓首的虔诚信徒吗?
关于恰达耶夫
赫尔岑
恰达耶夫那忧郁而又独特的身影,在莫斯科high life那黯淡、沉重的背景中显得很突出,就像一个阴郁的谴责。我喜欢打量着他,当他置身于这些穿金戴银的大人物、生性轻浮的枢密官、白发苍苍的浪荡公子和道貌岸然的废物们中间。不论宾客如何云集,总能一眼就看出他来;岁月未能改变他那端庄的身材,他的穿着也非常整洁,在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那张苍白、柔和的脸庞总是面无表情,就像是用蜡或大理石做成的,"头盖骨似的前额",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含着忧郁,同时却又充满善意,薄薄的嘴唇却相反,总带有讽刺的微笑。10年来,他就抱着双手站在那里,站在圆形立柱旁,站在林荫道的树木旁,站在客厅和剧院里,站在俱乐部里,--就像是veto的化身,就像活的抗议,看着毫无意义地在他四周跑来颠去的芸芸众生,他变得非常任性而又怪癖,与社交界格格不入,却又离不开它,后来,他把激情深藏在冰层之下,像是收敛起了自己的表情,按着道出了他的话。之后,他再度沉默,再度表现出他的任性、不满和愤怒,再度对莫斯科的社交界施加压力,再度不离开它。无论是老人还是青年,与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很不自在;天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害怕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他那道直视过来的目光,他那忧郁的嘲讽表情.他那尖刻的俯就神态。究竟是什么在强迫他们接待他,邀请他……甚至登门拜访他呢?这是一个非常费解的问题。
七,弗奥尔多*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在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上的演说》
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上朗读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公开信,猛然抨击农奴制和沙皇专制,随即被捕。
八个月后,他与另外13名同案犯被押往谢苗诺夫刑场执行枪决。于是出现了俄国文学史上最富戏剧性的一幕:神父让待决犯吻了十字架,法医给他们换上尖顶风帽的白色殓衣,军官发出了装上弹药、举枪、瞄准的口令。这一刻,一名宫廷侍从纵马而至,宣读沙皇御令,免去14人死刑,改判流放苦役。
俄罗斯十九世纪最阴沉最深刻的作家从此诞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此立于尼古拉黑暗帝国出口处,就像但丁站在地狱入口处。他于是用脚镣手铐描绘了一幅米开朗基罗式的悲剧史诗。
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尼采更早地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世纪性恐怖,对一亿俄罗斯人民被魔化的未来忧心如焚,但是,面对这个充满谎言、眼泪和血污的世界,他仍然深信,人类灵魂的无限力量将战胜一切外在的暴力和内心的黑暗。他的作品接纳了世界上的仇恨、邪恶、负荷和浩劫,人道、慈悲和文明的根基发生了动摇,但无限的爱将获得终极的胜利。
1881年1月28日,刚满六十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弥留之际请求妻子随意翻开他从西伯利亚流放地带回的福音书,朗读最初几行:不要阻拦我,因为这是伟大的真理,我们必须遵行。而他的梅思公爵、娜塔莎、索妮娅、德米特里、伊凡们早已对世界的不义和荒诞做出了回答:
我们只能带着痛苦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渴求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这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在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上的演说(节选)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果戈理说过,普希金是俄罗斯精神的一个特殊现象,也许是独有的现象。我个人补充一点:是一种带启示性的现象。的确,他的出现对于我们所有俄罗斯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具有启示性的事情。普希金正好是在彼得一世改革整整一百年以后,我们社会刚刚开始和刚刚兴起正确地进行自我认识的初期到来的,他的出现提供了强有力的帮助,以便用新的指路明灯照亮我们黑暗的道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普希金是启示,是方向。
……
是的,俄罗斯人所肩负的无疑是全欧洲和全世界的使命。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成为一个彻底的饿罗斯入,或许就意味着要作为(你们最终会强调这一点的)所有入的兄弟,即"世界人",如果愿意的话。啊,我们的斯拉夫派和西欧派在我们这里都只是一种天大的误会,虽然从历史上来看是必要的。对于真正的俄罗斯人来说,欧洲和大雅利安民族的命运如同俄罗斯本身一样宝贵,如同他的故乡的命运一样宝贵,因为我们的命运就在于它的世界性,这不是用利剑割取而来,而是依靠博爱的力量和我们对于人类重新联合的亲善的愿望这种力量获得的。
……
怎么,难道我说的是经济方面的成就?是刀剑或者是科学的成就?我说的仅仅是人类的博爱,是俄罗斯那颗向着全世界和全人类兄弟般的团结的心。在各个民族之中,也许它是天生如此,我在我国的历史上、在我们富有才干的人物身上、在普希金的艺术风采中,看到了它的痕迹。就算我们的土地贫瘠,但是"基督走遍了这块被奴役的土地,还为它祝福"。为什么我们容不下他最后的一句话?难道他本人不是在马槽里出生的吗?我再说一遍,至少我们可以指出普希金,指出他的天才的世界性和全人类性。因为他能够在心里容纳别的民族的特色如同本民族的特色一样。至少他在艺术上、在艺术创作中不容争辩地表现了俄罗斯精神所向往的世界性,而这中间就有重大的指示方向的作用。如果我们的想法是一种幻想,那么,至少对普希金是有一点从幻想出发的。假如他能多活几年,也许他会写出为我们欧洲各国兄弟所能理解的俄罗斯灵魂那不朽的伟大的形象,引起我们的注意比现在更多、更密切,也许他还来得及向他们说明我们各种追求的全部真情,那么他们就会比现在更加了解我们,事先就能猜出我们的心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用怀疑的高傲的眼光看待我们。假如普希金能多活几年,那么,现在大家所见到的我们之间的误解和争吵,也许可以减少一点。然而上帝却作了另一种判决。普希金在他精力充沛之时去世了,他毫无疑问也把某种重大的秘密带进了坟墓。因此我们现在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来寻找这个秘密。 1860年6月8日
八,康斯坦丁*巴尔蒙特(1867-1942)的《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文化大革命中,画家黄永玉意外撞上"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的诗句,--而不是埋葬在阴霾和暗夜里(后一句是我,主持人邵滨鸿加的)。他真的如同看见了久违的太阳,像孩子式地狂喜,蒙着被子号啕恸哭。
因为严寒的冬季太长,因为专制统治的黑夜太深,俄国诗人比谁都更切盼太阳。俄罗斯第一部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最末一句,就是主人公的妻子雅罗斯拉芙娜对太阳的祈祷:光辉的太阳,将给每个人带来温暖!
巴尔蒙特头戴俄罗斯世纪之交诗歌王子桂冠,他曾经用古希腊奥林玻斯诸神的孟浪赞美自己:
我是俄罗斯人,须发赤红的俄罗斯人。
我在太阳下出生,在太阳下成长。
与黑夜无关。你不相信?请你瞧一瞧
这波涛一般的金色头发!
这位骄傲的俄罗斯人却流亡异国二十余载,最后客死他乡。
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巴尔蒙特 (1867-1942)
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和蓝天。
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和高山。
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大海
和美丽的山花。
我看遍大千世界,
我成了主宰。
我战胜冰冷的遗忘,
点燃起希望。
我每时每刻都充满灵感,
我永远歌唱。
痛苦激发了我的希望,
我因此可爱。
有人能和我比试歌喉吗?
没有一人,没有一人。
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如果白昼消歇,
我仍将歌唱--歌唱太阳
直至最后一息!
九,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的《致沙皇及其助手们》
托尔斯泰曾数次致信沙皇。
1881年3月1日,亚历山大二世在彼德堡被民意党革命执行委员会刺杀。如同1825年处死十二月党人一样,又有五名谋反者被判处绞刑。托尔斯泰致信亚历山大三世,恳求他超逾杀父之仇,在上帝面前,在俄国历史的十字路口,以基督之爱宽恕罪犯,让仁慈和爱淹没俄罗斯,勿使俄国重新坠入罪恶和黑暗。
新沙皇回复道,如果自己是受害者,他愿意接受托尔斯泰伯爵的建议,可是他没有权力赦免他父亲的谋杀犯。
1900年,大学生运动席卷俄国,尼古拉二世予以血腥镇压。183名学生领袖被充军流放,大批学生遭开除拘押。托尔斯泰在国外发表公开信,呼吁俄国抵御暴力和仇恨。
1902年,托尔斯泰首次遭受心绞痛侵袭,自觉来日无多,于是再次致信尼古拉二世。历数俄罗斯人民的苦难后,他痛斥独裁和专制,称历代沙皇都可能并确实是"怪物和疯子",一亿俄国人民唯一的要求是:自由。
很难设想,如果沙皇们听取了托尔斯泰的忠告,俄国将会怎样。而历史已表明,是托尔斯泰,而不是不可一世的沙俄帝国代表了俄罗斯的真理、道路和希望。
致沙皇及其助手们(节选)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呼吁书
又是屠杀,又是马路上的流血,又将有死刑处决,又是惊恐、虚伪的控告、威胁和愤恨,这是从一个方面来说的。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又是憎恨、复仇的渴望和牺牲的决心。俄国人又分成两个敌对的营垒,在进行和准备进行最大的犯罪。
现在出现的风潮很可能要被镇压下去。可是它即使是现在或者将要被镇压下去,但也将以隐蔽的形式越来越发展,不可避免地或迟或早将更加凶猛地出现,将造成更坏的痛苦和犯罪。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免,可是为什么定要这样呢?我向诸位掌握政权的人,从沙皇、国务委员们、大臣们直到亲属--沙皇的母亲、妻子、子女、兄弟姊妹以及能够影响其信念的亲人呼吁。我不是把诸君当成敌人,而是当成兄弟,诸君和我们--不管诸君愿意与否--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我们所承受的任何痛苦都会对诸君产生影响,如果诸君感到可以消除这种痛苦,而不这样做,那就会更加严重地影响诸君,--因此我向诸君呼吁:采取措施结束这种状态。
你们,或者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觉得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在正常的生活进程中出现一些不安分守己、心怀不满的人。他们煽动人民并破坏生活的正常进程,一切罪责都只在这些人身上。因此必须制服和控制住这些不安分守己和心怀不满的人,到那时一切又都会好起来,所以什么都无须改变。
可是假如一切问题都在不安分守己的恶人身上,那么只消把他们逮捕归案,关进监牢、流放或处决,一切风潮便都平息。然而,成千上万地逮捕、关押、处决和流放这种人已达三十年之久,而他们的数量却有增无减,对现存生活制度的不满不仅加剧,而且不断扩大,如今已遍及千百万劳动人民,整个民族的大多数人。显而易见,不满情绪并非来自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恶人,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诸位政府要人只须要使自己的注意力离开你们现在所忙于进行的尖锐斗争,--放弃内务部大臣不久前在通令中所表述的天真想法--如果警察能及时驱散人群和及时向他们开枪,那么一切都会太平无事了,--你们只须要不再相信这一点,而要清醒地看到造成人民产生不满和促使风潮规模越来越广泛和越深刻的原因。
俄国社会二十年来不仅没有随着生活的普遍发展和复杂化而前进,甚至都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倒退了,并且由于这一倒退而脱离人民及其要求越来越远。
因此,罪责不是在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恶人身上,而是在于政府,它除了自己当前的安宁之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问题不在于诸君现在得防范希望你们遭殃的敌人,--任何人也不希望你们遭殃,--而在于看到引起社会不满的这种原因,并且消除它。人人都不可能希望纷争和敌对,而总是愿意与自己的兄弟和睦相处,在爱中生活。如果说他们现在掀起风潮似乎是希望你们遭殃,那也只是因为你们是他们的障碍,不仅剥夺了他们,而且也剥夺了他们干百万弟兄人生最美好的幸福 --自由和文明。
为了人们不再掀起风潮和向你们进攻,所须要做的微乎其微,但这种小事对于你们来说却是必需的,明显地会给你们以安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那则不堪设想。
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很少。现在只需要如下几点。
第一点,使农民在其一切权利方面与其他公民平等。让构成民族大多数的农民在一切权利方面与其他阶层平等,这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如果这大多数人不享有与其他人平等的权利,而处于奴隶的地位,受到特殊的法律约束,那么这种社会结构就不可能牢固和持久。
第二,停止使用所谓强化治安条例,这个条例取消了一切现行法律,并把居民交给往往是一些不道德、愚蠢和残酷的长官掌握。废止强化治安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普通法律的失效,会使告密和特务活动猖獗,鼓励和引起野蛮的暴力,这种暴力往往用来镇压与老板和地主发生冲突的工人(凡是实施这个条例的地方,便采用比任何地方都残酷的折磨)。而主要是因为由于这项令人恐怖的措施,便越来越经常地采用死刑,这种刑法与俄国人民的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驰,在此之前在我国的立法中也不曾被承认,必定使人腐化堕落,是上帝和人的良心所禁止的最大犯罪。
第三,消除接受教育和进行教学的一切障碍。
取消政府对劳动人民教育事业的干预,让人民有可能更快和更有效地掌握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知识,而不是所强加给他们的那些知识。准许私人开办学校,就能免除青年学生中因不满其就读的学校秩序而经常出现的风潮。
第四条,也是最后的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取缔对宗教自由的一切限制。
必须这样做,是因为宗教迫害不仅不能达到目的,而且适得其反,倒会加剧其所企图消灭的事物,这是经科学所论证,由历史所证明的举世公认的真理,无须赘述;还因为政府一旦插手宗教事务,就会产生最有害的,从而也是最恶劣的曾被基督强烈揭露的伪善行为,这也无须赘述;而主要的是,政府对宗教事务的干预,会妨碍单个的人以及所有的人达到最高的幸福--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一致。硬说某种宗教学说绝对正确,以不可容忍的暴力手段强制所有的人表面上接受这种宗教,这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团结一致,惟有全人类自由地趋向独一无二的统一真理,才能达到人们的团结一致,因为惟有这种真理才能使人们团结起来。
这就是俄国社会绝大多数人最普通的愿望,我们认为很容易实现。采取这些措施,无疑会使社会安定,会使它免遭可怕的痛苦和(比痛苦还坏的)犯罪,如果政府只关心镇压风潮,而不触动其原因,那么双方皆不可避免地要犯罪和遭受痛苦。
我呼吁诸君--沙皇、大臣、国务委员、顾问官和沙皇的亲人们,--呼吁所有掌握权力的人,促进社会安定,使它免遭痛苦和犯罪,我向诸君呼吁,不是把你们当成另一个营垒的人,而是当成我们理所当然的志同道合者、同道者和兄弟。
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的人本来应该亲密无间,不应该是一些人幸福,而另一些人则痛苦。尤其是不能允许大多数人痛苦。劳动者最强大,占人口的大多数,是整个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惟有他们幸福,才能人人幸福。
帮助改善这大多数人的状况吧,最主要的是:在他们的自由和教育方面。只有那时,诸君的处境才能安宁和真正好起来。这些意见并非我一个人的意见,而是许许多多优秀、明智、无私和善良的人的意见,他们也正是这样希望的。
十,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索罗维约夫(1853-1900)的《俄罗斯理念》
从普希金的天才里升起的俄罗斯诗意太阳,到托尔斯泰的沉思中,虽然夕照无限,毕竟已近黄昏。
世纪之交的俄罗斯夜空中,升起一轮银色的月亮,孤独、神秘、圣洁。俄罗斯灵魂也随之飘离大地,又一群明星将辉映20世纪俄罗斯苍茫原野。
预言并引领了"白银时代"俄国精神的,是宗教哲学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索罗维约夫。他以神秘的天赋,炽热的言辞,磅礴的诗意,圣徒式的悲情和无与伦比的深邃,将"神化人类"、"世界之爱"、"宇宙团结"和"永恒温柔"献给俄罗斯;他恳请诗人和作家承担起祭师和先知的使命;他以23岁的青春震撼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心灵;他与布尔加科夫、别尔嘉耶夫、弗兰克、舍斯托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发动了"新精神哲学"运动,20世纪波及全球的文学、音乐、艺术、语言、哲学、美学的现代主义都滥觞于此!
1900年7月31日,47岁的索罗维约夫在朋友家中溘然长逝。他是一座宏伟的教堂,他在自己的穹隆圆顶上凿开了俄罗斯诗歌的白银时代。
俄罗斯理念
索洛维约夫
当你看到,在两个世纪里,这个庞大的帝国带着或多或少的辉煌在世界舞台上亮相,当你看到,这个帝国在许多次要的问题上接受了欧洲文明,在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则顽强地排斥这个文明,因此保住了自己的独特性,尽管这个独特性是纯粹否定的,但是,却没有丧失其独特的伟大之处,当你看到这个伟大的历史事实的时候,你就会自问:这个事实在自己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什么,或者向我们展示的那个思想是什么;鼓舞着这个巨大身躯的理想原则是什么,这个新的民族将向人类所说的新的话语是什么;它在世界历史中打算做什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不去求助于当今的社会意见,因为这将使我们陷入令后人扫兴的危险。我们将在宗教的永恒真理中寻找答案。因为一个民族的理念不是它自己在时间中关于自己所想的东西,而是上帝在永恒中关于它所想的东西。
在俄罗斯,不自由的只有俄罗斯的良心……宗教思想因此而变得僵化,空虚衰败的事情因此渗透到神圣的地方,精神的僵化使精神生活变得空洞,精神之剑,即道,在生锈,并为国家的剑所取代,在教会的教堂院子周围站着的不是神的威严的天使,保卫着教堂人口和出口的是作为国家权力的武器、宪兵和警察局的士兵,他们成了俄罗斯灵魂拯救的卫士,是俄罗斯东正教教义的保卫者,是俄罗斯良心的庇护者和领导者……。
最后,是这个严肃考察的最终结论:
真理的精神,爱的精神,生命的精神,自由的精神……俄罗斯教会需要这个精神的拯救之风的吹拂!
纪念碑(下)--俄罗斯二十世紀*白銀時代詩文巡覽
作者:王康
一,安德烈*普宁(1880-1934)的《致故乡》
1933年冬,诺贝尔文学奖最沉闷的一次颁奖仪式上,安德烈*普宁以法国公民身份对着话筒讲了一句貌似平淡无奇的话:
自诺贝尔奖成立以来,你们终于把这份奖颁给了一名流亡者。
1920年,普宁从敖德萨逃离俄国时,已经40岁。他是俄国20世纪第一波流亡文学中坚持用老式俄文拼写法写作的最后一名贵族作家。他的头衔众多,但都湮没在逝水流光中:俄国19世纪最后一代文学遗民之一、19世纪俄国三大散文大师之一、白银时代早期诗歌代表之一、古典中短篇小说大师之一,俄国拥有世界声誉的侨民作家之一。而他最高的头衔,还是他在巴黎拿破仑大道浓郁的树荫下散步时,随风而来的俄国乡愁赐予他的:
鸟儿也有巢,野兽也有窝,
当我道别亲爱的老屋,
当我走出父辈的院落,
年轻的心儿多么痛苦!
野兽也有窝,鸟儿也有巢,
背着已经破烂的背囊,
画着十字走进租来的房子,
急促的心儿跳得多么忧伤!
致故乡
伊凡*普宁
啊,故乡,他们挖苦你,
他们对你百般嘲弄和奚落
他们觉得你太过朴素,
说漆黑的茅屋过于简陋…
正如安逸富足的儿子,
为贫穷的母亲感到羞耻--
在城市中的高朋贵宾中,
嫌弃你憔悴、卑微和胆怯。
他带着一丝痛苦的笑容,
瞧着迢迢赶来的母亲;
殊不知为了见上儿子一面
她将每一个铜板节省。
二,亚历山大*勃洛克(1880-1921)的《俄罗斯》
又一名贵族诗人。勃洛克娶了化学家门捷列夫之女为妻,他自己的外祖父是彼德堡大学的校长。
勃洛克是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旧俄国与新生苏维埃、基督耶稣与刽子手、玫瑰花与十字架之间的脐带和榫骨。
他率先用象征性诗意为革命作注。红旗漫卷、赤色暴力雪花般覆盖涅瓦大街,十二名恣意枪杀妇女的赤卫队员前面,竟是耶稣基督!欧洲所有浪漫派大师和象征主义巨匠做梦也不曾如此放诞而先知般地预言了俄罗斯一个世纪的宿命:最需要救赎的,正是革命自己。
勃洛克高歌十月革命,出任全俄诗人协会彼德堡分会主席,预言莫斯科点燃的火焰将烧遍全球。这名发誓"以全部身体、心灵和智慧听命革命"的首席红色诗人,却因为外祖父的庄园被农民付之一炬而精神崩溃,心脏破碎。卒年四十。
俄罗斯母亲是所有俄国诗人最丰沛、最圣洁的源泉,勃洛克却把美人、新娘、娇妻和世界灵魂、人类救赎的双层意向献给他的祖国。
十九岁时的勃洛克曾跟与自己母亲同龄的美妇人萨朵夫斯卡娅堕入爱海,继而分手。悲戚的萨朵夫斯卡娅晚年孑然一身,精神失常,她却用一条红丝绸把负心的少年诗人题献给她的500首催人泪下的情诗层层捆扎,像裹住一颗流血的心,直到最后一息。
俄罗斯
勃洛克(1880-1921)
又一次,如在黄金岁月,
三套马车发出吱哑响声,
车轮在泥土路上刻画出
两行弯弯曲曲的辙印……
俄罗斯啊,贫困的俄罗斯,
在我心中,你灰色的小屋,
你风儿的高歌与低唱
好比初恋的第一缕泪珠。
我没有学会把你怜悯,
只会小心地背着十字架,
任凭你把夺人心魄的美
交给随便哪位魔法家!
让他把你诱惑和欺骗吧,
你不会失败,不会沉沦,
只有忧虑才会给你
美丽的面颊覆上愁云。
那又怎样?你的忧愁再多,
你的泪水流得再频--
你依旧是你,森林和田野,
还有你那块齐眉的纱巾。
不可能的也会化为可能,
旅途漫长却并不难行,
当转瞬即逝的目光透过纱巾
在远方的道路上闪动,
当马车夫喑哑的歌声
充满了牢狱中的苦痛。
1908.10.18
三,叶赛宁(1895-1925)的《写给母亲的信》
一名农村少年,带着满头金色卷发,刀削般清秀俊美的面庞,牧羊人秋水般的眼波,打动了高傲的勃洛克,走遍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无数沙龙,并用酒精、拳头,在污泥里亲吻月亮的放浪形骸与革命打招呼。他的蓝宝石般的梦幻,无端来袭的乡愁,潮汐式的浪漫、颓废,新月一样纯洁的忧郁,征服又埋葬了美洲新大陆红色舞神伊佐拉*邓肯、托尔斯泰的孙女安德列耶夫娜,以及永远与他同穴而卧的别尼斯拉夫斯卡娅的爱情。他,就是俄罗斯最后一名乡村诗人叶赛宁,一名离开俄罗斯就不能生,回到俄罗斯就必得死的俄罗斯诗人。
1925年12月28日,叶塞宁在列宁格勒上吊自尽,时年三十。
八十五年来,他的墓前烛火摇曳,鲜花无语,他的诗由宇航员带往太空深处。
只有上苍知道,诗魂安息一年后,一个幽暗的深夜,一名女子在诗人墓前洒下醇酒、花瓣、烟尘、泪珠,然后朝心窝开枪……一张巴掌大的纸页上写着:
对我来说,一切最珍贵的东西都在这里。能够埋在这座坟茔里,是我梦寐所求。
写给母亲的信
叶赛宁
我的老妈妈啊,你还是那么硬朗?
儿还健在。向你问候,祝你安康。
愿那片难以描绘的晚霞
在你那栋茅屋顶上飘荡。
有人给儿捎来信,说你心揣不安,
说你把儿苦思冥想,
说你穿着破旧棉袄,
常到大道上去张望。
在傍晚蓝色的雾霭中
同一个场面总在你眼前闪现:
仿佛在小酒馆里打架斗殴时,
有人把芬兰刀攮进儿的心田……
放心吧,好妈妈!别挂念。
这不过是你过度念儿的梦幻。
儿还不是那种可悲的酒鬼,
没见你一面,就先期归天。
儿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温柔可爱
只有一件事让儿心烦,
那就是快快摆脱迷惘的忧虑
回到咱老家低矮的房间。
到了春天,满园白花开遍,
枝繁叶茂,那时儿就会回到你身边
不过你可不要天蒙蒙亮
就把我唤醒,如同八年前。
不要唤醒那破灭的幻想,
不要把没有实现的愿望惊扰……
儿一生饱尝了过早的损伤,
还经受了精力的疲劳。
你也别教儿祈祷!没有必要!
再也不会回到过去的时光。
你是儿唯一的支柱和慰藉,
你是儿唯一无法形容的亮光。
所以你还是打消自己的牵挂,
别为儿过于悲伤。
别穿着破旧的棉袄
一趟趟到大道旁去盼望。
四,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1868-1936)的《海燕》
苏联早期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曾与高尔基有段争论。高尔基为知识界著名人士求情,称他们是热爱俄国的好人,人道主义者。病榻上的列宁告诉高尔基:我身上就有"知识分子的子弹!"。
尽人皆知,高尔基是苏联文学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始创者、被压迫民族解放斗争的精神领袖,他的地位至高无上。
高尔基的雕像遍布苏联各地,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城市、街道、公园、学校、工厂、剧院成千上万,他的作品印量达到天文数字,他是苏联文学和精神王国中万人仰望的偶像和权威。
但高尔基与许多俄国作家一样,流浪、酗酒、赌博,几番自杀未遂,他还是一名特殊的寻神派:
你是我的上帝,诸神的创造者,天地间所有的神都是你在劳作和永不停息的探寻中用自己精神的美创造出来的!
除了你以外的世界上没有别的神,因为你是唯一的神,显灵吧!
他与许多作家一样,欢呼十月革命却保持强烈的置疑。从1917年5月1日到1918年7月16日14个半月中,高尔基在《新生活报》上发表58篇论文,集成《不合时宜的思想》,对革命"不客气"地提出忠告:
所有这些行径都是以"无产阶级"的名义,为了"社会主义"而进行的。而这一切是兽性风习的胜利,是腐蚀俄国的亚细亚传统的发展。
这是一场没有精神上的社会主义者,没有社会主义灵魂参与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高尔基这些不合时宜的思想,直到七十年后的1988年才重见天日。他与列宁的争论也由无数知识分子身上的子弹得到结论。
《海燕》不是十月革命的产物,相反,十月革命是《海燕》呼唤的对象。
1901年,《海燕》只是一篇小说中的插入部分。小说被禁,这首没有"煽动倾向"的"小诗",却成为仅次于《国际歌》而风靡全球的革命诗章;"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成为不亚于"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而在二十世纪最富煽动性的口号。
俄罗斯诗人的狂暴和温情,对力量的崇拜和对精神的眷念,多么奇特地交混在一起啊!连高尔基也不例外。
海燕
高尔基(1868-1936)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愚蠢的企鹅,畏缩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峭崖底下。… …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空中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堆巨浪,恶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这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水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飞沫。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 --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息住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戈宝权 译)
五,奥西普*爱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的《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卡尔*马克思是从争取言论和出版自由开始其向旧世界的决裂和抗衡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头两篇文章即是《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和《关于出版自由的辩论》:
真正败坏道德的只是受检查的出版物。最大的罪恶--伪善是同它分不开的。从它这一根本劣点派生出其它一切没有丝毫德行可言的缺陷,派生出它的最丑恶的(即使从美学观点来看也是如此)劣点:消极性。
二十世纪俄国诗人迎头撞上的远不只是国家书报检查局,而是整个敌视精神自由的意识形态帝国。诗人遭遇的是这样一个逻辑:言论、文字、艺术、思想,一切精神活动都是帝国内政和帝国主权。
诗人对"新的历史形势"并不抱公然敌视的立场,但是,他对精神自治和皈依美神的抉择正是二十世纪俄国最严重的罪行。诗人遭殃的原因是语言和心灵的独立走向和对永恒事物的依恋。一首诗搅动的质询远不限于直接的权力合法性,它究诘的是全部存在秩序,它遭逢的迫害,荒诞无耻而又不难理解。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在监狱里喊道:我是诗人,我生来不是蹲监狱的!这引起检察官和狱吏们的哄堂大笑,--马克思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对他这位俄国犹太同胞的命运作何感想。
诗人天真的抗议和法庭空洞的笑声之间,矗立着二十世纪俄国诗人与帝国的特殊关系,--一场极端之间的官司。诗人占据并重造了时间,而帝国--喧嚣的空间--对此怀有天然敌意。曼德尔施塔姆这名"文明之子"死于苏联版图最边远的极地,这不仅符合帝国逻辑,也是诗人的天然宿命。
为了诗歌走向冥府,曼德尔斯塔姆如同现代俄狄浦斯,被遣往地狱后再也没有归返。他的寡妻在占地球六分之一的土地上东躲西藏,将一只暗藏亡夫诗卷的平底锅紧握身边,夜深人静时默默吟诵他的诗句……
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奥西普*埃米利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
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在墓园里缓缓踱步。
"听我说,各地的土地都让我
想起那边的丘陵无数。
……
在那里,在茫茫深沉的大海之滨
俄罗斯的疆土骤然结束。
一片辽阔的大草原
从修道院的山坡向前伸延,
我真的不想到南方去,
舍不得离开弗拉基米尔的广阔幅员。
可是留在这木屋层层的集镇,
跟愚昧,跟畸形为伴,
和这么一个糊涂的修女在一起
岂不等于生活于灾难。
我亲吻晒得黝黑的臂肘,
还有那蜡色的额头。
我知道,在棕色的发丝下
白嫩的肤色得以保留。
我亲吻手腕,手镯在腕上
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
塔甫里达炎热的复天
创造的奇迹如此迷人。
你很快变成了黑姑娘,
走到可怜的圣像面前,
你不停地吻了又吻,
可是你在莫斯科时是那么盛气凌人。
我们只剩下了人的名字--
奇异的声响久久不会忘记。
请接受我用双手的手心
撒落的沙砾。
六,鲍利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的《天放晴时》
他的生日恰是普希金的冥诞。他的父亲为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里克尔、高尔基、爱因斯坦和列宁画过像,母亲是大钢琴家鲁宾斯坦的高足,深受天才作曲家斯克里亚宾青睐。他通晓拉丁文、古希腊文、德文、英文和法文,是德国马堡大学哲学系新康德主义大师科亨的弟子。他与里克尔体验过诗歌精神的同性恋,与茨维塔耶娃保持着"初恋中的初恋",三人缔结了20世纪世界诗歌王国中最柏拉图式的"三角灵魂恋爱"。
他的《日瓦戈医生》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俄罗斯叙事文学传统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因此获得195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他"无比感谢、激动、自豪、惊奇、惭愧",却不能前往领受那一殊荣。否则,他将面临被驱逐出俄国的危险。
欧洲作家艾略特、格林、赫胥黎、罗素、毛姆、普里斯特利、福斯特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加缪、莫里亚克等人致电苏联作家协会,赞扬《日瓦戈医生》作者是一位让俄国永远获得荣誉并为整个文明世界所尊敬的诗人和作家。
两年后,这名健壮的俄国犹太作家郁郁而终。不顾官方恐吓,他的坟头燃起一片火红的烛光,他的诗作在茫茫夜色中诵读到拂晓。
他,就是鲍利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1988年,《日瓦戈医生》俄文版第一次在作者的祖国出版,逝者之子飞赴斯德哥尔摩,代替亡父领取那枚迟来了三十一年的奖章。
1990年2月10日,莫斯科城郊别列杰尔基诺紧靠冷杉林的公墓,世界各国诗人(中国诗人因故缺席)在圣歌和祈祷仪式中向已故诗人作世纪性的告别。翌日,帕斯捷尔纳克纪念晚会和国际帕斯捷尔纳克学术会议在莫斯科大剧院和作家之家举行。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1990年定为"帕斯捷尔纳克年",国际天文家组织宣布将火星与木星之间的一颗星命名为"帕斯捷尔纳克星"。
天放晴时
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硕大的湖像只盘子。
云,聚集在湖畔,
那白色的堆积
如同冷酷的冰川。
随着光照的更替,
森林变换着色调。
时而燃烧,时而披上
烟尘似的黑袍。
当落雨的日子过去,
湛蓝在云间闪亮,
突围的天空多么喜庆,
草地充满着欢畅!
吹拂远方的风静了,
阳光洒满了大地。
树叶绿得透明,
如同拼画的彩色玻璃。
在教堂窗边的壁画里,
神甫、修士和沙皇,
戴着闪烁的失眠之冠,
就这样朝外把永恒张望。
这大地的辽阔,
如同教堂的内部,窗旁
我时而能听到
合唱曲那遥远的回响。
自然,世界,宇宙的密室,
我将久久地服务于你,
置身于隐秘的颤抖,
噙着幸福的泪滴。
七,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的《安魂曲》
她有机会、也有理由离开俄国,她却选择了"和我的人民共命运、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起"。为此,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阿赫玛托娃付出了代价:两位丈夫先后被处决,儿子三次被捕。
在刽子手叶若夫和文痞日丹诺夫时代,女诗人和成千上万的妻子、母亲、姐妹、女儿一道,在列宁格勒监狱外排队十七个月,等候把一碗热食送入狭小的铁窗口。一次,一个站在她身后的嘴唇发青的女人,突然小声(那时那里每个人都是小声讲话的)问道:您能描写这个场面吗?女诗人说"我能"。于是,一丝朦胧的微笑掠过那张曾经是一个女人的脸庞。
阿赫玛托娃执行了自己的诺言。
于是,世界诗歌史上,一位女诗人第一次把爱恋让位给悼亡,把情话绵绵的温软旋律转换成惊天地泣鬼神的山河轰鸣。自古希腊抒情诗人萨福以来,"爱情"便是所有女诗人唯一和永久的主题,安娜*阿赫玛托娃改写了这条持续二千七百年的法则。
被无情践踏的母性的绝望,对帝国虚假永恒的蔑视和对诗人天职的坚贞信守,汇合成二十世纪俄国和世界一部无与伦比的圣母颂--它已为无数男女噙着眼泪吟诵:
冥星高悬在我们的头顶,无辜的俄罗斯在痛苦地挣扎。
于是,俄罗斯二十世纪"悲泣的缪斯"以最柔弱无告的心铸造了注定要流芳千古的安魂曲。它是母爱的无边悲鸣,它以孤独、辛酸、难以承受却又英勇超绝的无私之爱为俄罗斯耸立起另一座纪念碑,足可与普希金遥相呼应,如同月亮辉映太阳。
于是,古往今来所有父亲、丈夫、儿子、兄弟们,所有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卡庭森林、古拉格群岛里的人们,都会隐略谛听出一线希望,一腔浩叹,一声祈祷。它来自犹太先知耶利米的哀歌,穿过索菲亚预言耶路撒冷的悲剧史诗;它回响着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丧钟为你为鸣"的沉吟,伴奏着莫扎特、威尔第的安魂曲和享德尔的弥撒曲;它越过莎士比亚笔下丹麦王子的叩问,遥接古希腊悲剧之父索福克勃斯新月般的竖琴,甚至衬垫着东方古老佛教梵天世界大悲咒无声颤抖的苍茫低音……
安魂曲
阿赫玛托娃
不,我不躲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求他人翅膀的保护,--
那时我和我的人民共命运;
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处。
1916
代序
叶若夫迫害猖獗的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监狱外排过十七个月的队。有一次,有个人把我"认了出来"。当时,一位站在我身后的嘴唇发青的女人,她当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从我们习以为常的麻木状态中惊醒,在我耳边(那里每个人都是小声讲话的)问道:
"你能描写这个场面吗?"
我说:
"能。"
当时,像是一丝微笑掠过曾经是她的那张脸庞。
1957年4月1日
列宁格勒献词
面对这般悲痛,高山也得低头,
大河也得断流,
但是,狱门锁得牢而又牢,
"犯人的窝"就在铁门后,
那里还有仇煞人的忧愁。
夕阳为某些人辉映,
清风为某些人吹拂-一
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都无所谓,
我们只听到厌恶的钥匙声碎,
还有士兵们沉重的脚步。
我们晨起像是去做祷告,
穿过野蛮化了的故都街巷,
到了那儿,见上一面,如同见过死人一样,
太阳下沉,涅瓦河上烟雾缭绕,
而希望,仍然在远方歌唱。
一声判决……泪水顿时盈眶,从此便和众人天各一方,
仿佛从心里狠狠地夺走了生命,
仿佛被人无情地打翻在地上,
可是她移动着脚步……一个人……摇摇晃晃。
在我发疯的两个年头的岁月里,
那些丧失自由的姐妹们去了何地?
她们会有什么幻想,冒着西伯利亚风雪,
她们在圆圆的明月里,又能望见什么奇迹?
现在,让我把告别的敬意,给她们寄去。
1940年3月
前奏
这事发生在只有死人微笑的时候,
他为安宁而感到欣喜。
列宁格勒像个无用的累赘,
在自己的监狱前晃来晃去。
被判处有罪的人行进在一起,
他们已被折磨得失掉智力,
一声声火车的汽笛,
在唱着别离的短曲。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上高悬,
无辜的俄罗斯全身痉挛--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如在黑色马露霞的车轮下辗转。
1
拂晓时他们把你带走,
我像是送殡跟在你身后,
孩子们躲在小屋里哭泣,
蜡烛在神龛前熔流。
你双唇上还有小圣像的冷气,
额角上渗出冰凉的汗滴……这岂能忘掉
我要像古代射击手的妻子们那样
在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下哭号。
1935年秋,莫斯科
2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
黄色的月亮跨进门楼。
月亮歪戴着帽子一顶,
走进屋来看见一个人影。
这是个女人,身患疾病,
这是个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在坟里,儿子坐监牢,
请你们都为我祈祷。
3
不,这不是我,是另外一人在悲哀。
我做不到这样,至于已经发生的事,
请用黑布把它覆盖,
再有,把灯盏拿开……
夜已到来。
4
爱嘲笑人的女人,
众多朋友的宠儿,
皇村愉快的罪女,
应当让你知道自己的生平境遇--
你是第三百名,前来给犯人送东西,
站在克列斯泰监狱门口,
用自己的热泪融解.
那新年之际的冰层。
监狱里的杨树在摇动,
没有声息-- 又有多少无辜的生灵
在那里结束了性命……
5
我呼喊了十七个月,
召唤你回家,
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
我的儿子,我的冤家。
一切永远都乱了套,
我再也分不清
谁是野兽,谁是人,
判处死刑的日子还得
等候多久才能来临。
只有手提的香炉的声音
还有不知去向的脚印,
和盛开的花。
一颗偌大的星星.
直盯着我的眼睛,
以近日的死亡相威吓。
1939
6
淡淡的日子,一周又一周飞逝
我无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又一个白夜望着监狱,
你怎样了啊,我的儿子,
他们还用山鹰的
火辣辣的眼睛观望,
他们在议论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还有……死亡。
1939
7
判决
一句话像石头落地,
压住我尚在呼吸的胸脯。
没关系,我早已有所准备,
对此事--我也能够应付。
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要办,
必须把记忆彻底泯没,
必须让心灵变成顽石,
必须重新学会生活。
否则……盛夏的绿荫如办喜事
在我窗外热情地低声喧哗。
我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
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
1939年夏,喷泉楼
8
致死神
反正你要来--为什么不现在?
我在等你--痛苦难挨。
我熄了灯,给你开了门,
你那么质朴,又那么古怪。
要完成此事,办法任你选择,
可以像颗毒弹射进屋来,
或者像个惯匪提着铁锤潜入,
或者用伤寒病菌把我陷害。
用你编造的、人人听厌的
童话也行,--但,我要看见
淡蓝色的帽顶和居委会主任
如何脸色吓得苍白。
现在,我十分坦荡。
叶尼塞河波涛滚滚,
北极星光泽皑皑。
心爱人的蓝色目光
将临终的恐怖遮盖。
1939年8月19日
9
疯狂张开了翅膀,
盖住了半个灵魂,
它倾注火辣的酒浆,
往黑色的峡谷招引。
我明白了,我应当
把胜利让给它。
我谛听自己的声音,
如同听别人的梦话。
它不允许我随身
把任何物品带走,
(不管我向他央告,
还是向他苦苦地乞求):
无论是儿子那双可怕的眼睛--
那悲痛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默,
无论是雷雨袭击的日子,
无论是牢房探监的时刻,
无论是手臂温柔的凉爽,
无论是菩提不安的阴影,
无论是远方微弱的声音--
那最后的安慰的寄情。
1940年5月4日
10
钉死在十字架上
"妈妈,别为棺中的我
号啕痛哭。"
天使们齐声颂扬伟大的时刻,
烈火熔化了万里长空。
我对父亲说:"为什么把我撇下!"
我对母亲说:"啊,不要为我痛哭……"
马格达丽娜在颤抖在哭泣,
得意的门生变成石人一具,
可是没人敢把视线转向
母亲默默伫立的地方。
尾声
1
我明白了,一张张脸是怎样在消瘦,
恐惧是怎样从眼睑下窥视,
苦难是怎样在脸颊上刻出
一篇篇无情的楔形文字。
我明白了,灰头发、黑头发
是怎样突然间变得银白,
老实人的嘴角上微笑怎么枯萎,
胆怯怎样在苦笑中战栗起来。
我不是为自己祈祷,而是为
和我一起排过队的所有人家--
她们冒着刺骨的寒冷,熬着七月酷热,
伫立在阴森森的红色大墙下。
2
祭奠的日子又已经临近,
我看见了,听见了,感觉到了你们:
她,半死不活地被拖向窗口,
还有她,已不能在故乡的土地上行走,
还有她,把美丽的头颅摆了一下,
说了一句:"我来这里,如同回家。"
我真想提到每一个人的姓名,
可惜名单被抢走,我已无处去打听。
我用我从她们那儿偷听到的可怜的哭诉,
为她们编织了一面宽大的遮布。
我无时无刻无处不把她们回忆,
新灾新难临头时,我也不会把她们忘记,
千万人用我苦难的嘴在呐喊狂呼,
如果我的嘴一旦被人堵住,
希望到了埋葬我的前一天,
她们也能把我这个人怀念。
倘若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里
有人想为我把纪念碑树立,
我对这隆重的盛举表示同意.
但,有一个条件不要忘记--
不要建在我诞生的大海之边:
我跟大海已经绝缘,
也不要建立在皇村公园中心爱的树桩旁,
伤心已极的影子在那儿正把我寻访,
而要建立在这里:在我伫立了三百个钟点的地方,
当时门闩紧锁,不肯为我开放。
再有,在死后的安宁中我怕忘记
黑色马露霞的轮旋声急。
忘记那可恨的牢门怎样砰的一声关闭,
一个老妇像受伤的野兽在号泣。
让融化的积雪像滚滚的泪珠
从那不眨动的青铜眼皮下流出。
让狱中的鸽子在远方啼鸣,
让轮船在涅瓦河上悠悠航行。
1940年3月,喷泉楼
八,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的《我要夺回你》
二十世纪俄罗斯最孤绝最高贵的灵魂长眠于远离彼德堡和莫斯科的地方。玛琳娜 *茨维塔耶娃,一个令无数男女怜惜不已、叹惋不已、倾心不已的名字。
1992年,布罗茨基在茨维塔耶娃国际研讨会上坚称,茨维塔耶娃是20世纪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评奖委员会主席埃斯普马克表示,茨维塔耶娃的缺位是诺贝尔文学奖"难以弥补的遗憾"。
海顿、贝多芬、莫扎特、舒曼、肖邦、格林卡、柴可夫斯基,荷马、但丁、歌德、海涅、罗斯坦、荷尔德林、里克尔,当然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索洛维耶夫、勃柳索夫、勃洛克、马雅柯夫斯基、古米廖夫……都钟情于苗条的俄罗斯少女茨维塔耶娃。20世纪倾覆了俄国和世界的弥天苦难,则玉成了亚马逊式的俄罗斯母亲茨维塔耶娃。
她精通欧洲主要语言,倾心于爱情、音乐、大自然和生命奥秘,却为自己搭建了一座比彼德-保罗要塞还要牢固的堡垒,--她是自己最忠实的囚徒。她迭经流亡、战乱、颠沛、阴谋、贫穷、饥馑、绝望,却独自告白:哪怕断掉一只手,哪怕砍去双手,也要用嘴唇在断头台上歌颂废墟般的地狱式的祖国。
她从高音"C"开始,偏爱铜管和打击乐器胜过长笛。她召集刚劲急促的韵律,冰雪骤至的警句,锐利的箴言,暴风雨般的节奏,精确、明晰、轮廓坚挺的电报式文体,像调度千军万马,将卑微琐屑的尘土化为非凡神圣的火花。
茨维塔耶娃与自己的世纪失之交臂,历史狂飙把她碾得粉碎。她却创造了最纯粹、最极端、最革命的诗体。并越过所有庸俗虚伪、御用短命的"时代主流",进入不朽和永恒。
帕斯捷尔纳克曾预言,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终将如月亮升起,那将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和伟大的发现,这一姗姗来迟的出场必将充实并一举震动俄国诗坛。
今天,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无数男女噙着热泪默念茨维塔耶娃,--这位一头金发,映衬着端庄美丽的脸庞,奇妙地微笑着,因一双大大的近视眼而分外媚妩可爱的俄罗斯诗歌女神。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夺回你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夺回你,
因为森林是我的摇篮,坟墓是我的森林,
因为我站在地上--仅仅依靠一只脚,
因为我为你唱歌一一唱得比谁都要好。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黑夜夺回你,
从所有的金色旗帜下,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从台阶上把钥匙扔下,把狗赶跑--
因为在大地的夜空下我比狗更忠勇。
我要从所有的人那里--从那个女人手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别人的新郎,我不会做别人的妻子,
我要从上帝那里把你领走,
这是最后的一次争执--你不要出声!
但现在我不用手指在你胸口划十字--
喂,该诅咒的!--你还是你:
你的两扇翅膀朝向天空,--
因为世界--是你的摇篮,坟墓是你的世界!
(童道明 译)
九,西蒙诺夫(1915-1979)的《等着我吧》
无人能统计卫国战争时期俄国诗人曾写下多少首诗,--它们大都跟随七百万战士阵亡了。
留下的未必都是珍品,正如幸存的并不都是英雄。但是,经受战火洗礼的诗人对生命、死亡、仇恨和爱却别有一番体味。
小伙子向姑娘发誓,战争结束就回来结婚。回来的却是一张阵亡通知书。姑娘后来嫁给一位好心人,有了孩子,生活惬意而正常。但她常常会突然变得忧郁、陌生,无端心绪恶劣。丈夫紧张、纳闷:你干嘛像个未婚妻一样?--是的,她,永远是那个阵亡战士的未婚妻:
唉,未婚妻,未婚妻……我也不好受啊。
在我们所有的妇女身上都有点未婚妻的味。
即使我们都变成会哭泣的爆竹柳,
也哭不尽布满世上的一个个小土丘。
哭不尽那些没有被人怜爱的小伙子,
哭不尽他们的没有兑现的誓言。
而大地披着婚纱般的雪花--像未婚妻一样。
眼也不眨地望着漆黑的天边。
作者、女诗人里玛*卡扎科娃干脆称"未婚妻"是阵亡战士的寡妇:
是的,我们是寡妇,是这些勇敢的、
没有来得及结婚的小伙子的寡妇。
墓碑上刻着姓名的
本该是我的丈夫。
战争摧毁了一切,也简化了一切。有两类人构成战争中的两极,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男人,在后方苦苦等待的女人。一条不可摧毁不可简化的纽带把他们连为一体。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西蒙洛夫(1915-1979)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荐……
你可要等下去啊!千万
不要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1941年 (苏杭 译)
十,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1933- )的《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托尔斯泰1869年完成《战争与和平》时,拿破仑大军攻占莫斯科已过去57年。45年后,俄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72年后,希特勒铁蹄威逼莫斯科。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俄国牺牲了两千七百万人。如果为每一个俄国亡灵祈祷一分钟,将持续四十年。
俄国诗人响应了俄罗斯母亲的神圣召唤。
即使上火星--也要回去,回到没有我们的--祖国去。即使俄国以死亡相款待!
茨维塔耶娃回到生死未卜的俄国,战云弥漫的俄国,凶多吉少的俄国,因为这是她的祖国,危难中的祖国,连洗碗糊口都拒绝了她的祖国!
抛弃国土,任敌人蹂躏,我不能和那种人在一起。
阿赫玛托娃歌颂红军丝毫不亚于对死在红军手里的亲人们的爱怜:
苏联炮兵毅然迎着
"别尔特"炮口冲锋。
他们是小瓦里亚、小瓦希里、
小阿廖沙、小格里沙--
他们是朴实的青年,
他们是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兄弟!
在列宁格勒900个日日夜夜里,对苏维埃政权心怀怨恨的贝尔戈丽茨,每天都通过电台向同胞们朗诵诗作:
在泥泞中,在黑暗中,在饥饿中,在伤悲中,
死神跟踪着,如影随形。
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呼吸多么舒畅,
我们的子孙会羡慕我们……
1942年8月9日,列宁格勒阳光灿烂,高射炮从黎明就开始轰鸣,炮手们接到绝对压制德军炮火的命令。晚上七时,列宁格勒交响乐团奏响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它的献辞是:
歌颂我们战斗着的人民,歌颂我们美丽的大自然,歌颂人道主义,歌颂美。
列宁格勒音乐厅里,挤满了惨遭战火蹂躏的列宁格勒人,女人们瘦削苍白的脸上,眼睛显得很大,很亮……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叶甫图申科(1933- )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你们去问问白桦与白杨,
去问问笼罩田野的
那一片宁静。
你们去问问埋在白桦树下
的那些士兵,
他们的儿子会回答你们,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士兵倒在这战场上,
不单单为了自己的祖国,
也为了全世界的人,能在晚上平安入睡。
在树叶与海报的沙沙声中,
你睡了,纽约,你睡了,巴黎。
就让你们的美梦告诉你们,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是的,我们会打仗,
但我们不想让士兵
又在战斗中倒下,
倒在这忧伤的土地上。
你们去问问母亲们,
你们去问问我的妻子,
那么你们应该明白,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童道明 译)
十一,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的《流亡是一种状态》
在大地上诗意的栖息,流亡。在真正的悲剧中,走在最前面的不是英雄豪杰,而是歌队。
自荷马、屈原、但丁、苏东坡以后,"流亡"就是诗人的天定命运。
十八、十九世纪之交,欧洲既是世界历史风暴的中心,也是流亡诗人的故乡。德国流放了海涅,英国驱逐了拜伦,法国则与自己最伟大的儿子雨果睽违了二十载。
20世纪,世界流亡诗歌的荆冠被俄国人摘走。
革命、内战、战时共产主义不仅碾碎了俄国大地,而且掀翻了俄罗斯屋顶。曾经使世世代代诗人感动、震惊、激愤的一切倏然消失,俄国文苑中所有的权威和偶像斯文扫地。高尚、天真、浪漫的知识界突然发现,自己已处于最卑贱最危殆的境地。他们珍爱的精神自由、温文尔雅、忏悔、宽恕,对专制、警察和市侩的蔑视,对生命的珍惜,对暴力的厌恶,对艺术和宗教的尊崇都变得分文不值。
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为这片产生过众多天才、圣徒和大师的土地举行葬礼;唯一可写的,竟是椎心的祷文,泣血的悼辞,绝望的安魂曲;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流亡。
享有世界声誉的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洛斯基、弗兰克、舍斯托夫、梅烈日科夫斯基,天才演员夏里亚宾、莫茹欣,芭蕾舞明星巴甫洛娃,音乐巨匠拉赫马尼诺夫、斯特拉夫斯基,巡回画派领袖列宾,现代主义先锋科罗文、康定斯基、马列维奇都离开了俄国。1922年,女诗人吉比乌斯在巴黎感叹道:几乎整个俄国文学都流亡到国外去了!连高尔基这只海燕也在明媚的意大利滞候了十年。
我们仿佛看到,流亡诗人站在一道颤动的暗光中,渐渐远去的俄罗斯晚钟依然回荡在他们头顶,漫漫驱散笼罩着他们的毕却宁式的孤独和罗亭式的忧郁。经历了一个恐怖的流血之夜,脸色苍白的他们,怀着守夜人的疲惫,先知的预感,使徒的希望,在陌生的时空里痛苦无望地怀念并祝福没有他们栖身之地的祖国。
俄国二十世纪取代法国成为流亡诗人的故乡,犹太人几千年来流散世界各地,诗人一直在内心或在异国流亡。俄国犹太诗人布罗茨基集三种流亡因缘于一身。1987年,因为"超越时空限制而拥有广阔思想和浓郁诗意",他成为二十世纪俄国第五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布罗茨基却是以一名谦卑的流亡者的语调开始他的受奖辞的:
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一个珍重独来独往的自由而看轻抛头露面的机会的人,一个恪守这一原则而不肯有丝毫含糊--乃至于远远地离开祖国的人,因为,与其在暴政下做牺牲品或做达官显贵,毋宁在民主制下一无所成--这样的一个人如今突然登上这个讲坛,他难免感到局促不安,并且难堪。
于是,布罗茨基就像站在峰顶的攀援者,依次俯瞰两侧山坡,浏览两个世界的景致。这时,流亡者已超越了政治信念、艺术自由甚至精神独立,而跻身于时间与空间的遇合,参与世界文明的风云际会。
诗人听从内心的召唤和语言的指向,流亡是他的日常生活,在这灵感涣散、个性泯灭的全球世俗化时代,流亡诗人如同又一个洪水时代凌空远翔的历史候鸟。孤独、寂寞,天地苍茫,宇宙无限,正是它们永远古老永远年轻的奥秘……
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节选)
布罗茨基
当我们聚集在这个富丽堂皇、灯火辉煌的会场,讨论流亡作家的窘境的时候,让我们稍息片刻,去想一想那些出于自然的原因不能走进这个房间的人们。让我们想一想,比如说,徘徊在西德街头,对周围环境无知而羡慕的土耳其客籍工人;或者想一想在公海上漂泊或在澳大利亚内地安家的越南难民:让我们想一想爬越加利福尼亚南部的沟壑、绕过边境巡警偷渡入美利坚合众国的墨西哥人;或者想一想成批成批乘船来到科威特或沙特阿拉伯的巴基斯坦人,他们迫不及待地争夺靠石油致富的当地人不屑做的下贱工作;让我们想一想大群大群的埃塞俄比亚人长途跋涉,步行穿过沙漠进入索马里--或是索马里人进入埃塞俄比亚?--以逃避灾荒。好了,我们必须停下,因为『片刻』时间已经过去,虽然我们不难列出一个更长更长的单子。没有人统计过这部分人的数字,永远没有人……
无论他们调换怎样一个更为贴切的名称,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动机、背景和目标,无论他们对所抛弃和所奔赴的国家可能发生怎样的影响--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使我们不可能镇定自若地讨论流亡作家的窘境。
然而我们必须讨论,不仅因为历来的文人和穷人不得不自己关照自己,还因为那古老必然而至今尚未确立的信念:如果执掌这个世界的主人们多读一些好书,迫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走上这条道路的苛政和痛苦必会减少。既然我们无以寄托对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的道路全行不通,那么让我们相信文学是社会具有的惟一道德保险,它是戕害同类原则的矫正剂,它为抵抗高压政策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因为丰富多样的人生是文学的全部内容,也是它存在的目的。
我们必须讨论,因为我们必须坚持文学是人类辨别能力的最伟大的--毫无疑问比一切教义更伟大的--老师;如果干预文学的存在,阻碍人民从文学中获得教益,那么这个社会便是在损害自身的结构。
我们更大的价值和更大的作用也许在于,我们不知不觉地体现了这种令人沮丧的观点,即解放了的人并非自由人,解放是获得自由的手段,而不是它的同义词。这指出了人类可能遭到损害的极限,我们以能发挥这样的作用感到骄傲。然而,如果我们想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一个自由人的作用,那么我们应该能够接受--至少能够模仿--自由人接受失败的态度。当自由人失败时,他不埋怨任何人。
十二,亚历山大*伊萨约维奇*索尔仁尼琴(1918-2008)的
《为人类而艺术》
二十世纪俄国文学如果没有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就如同十九世纪俄国失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一样。索尔仁尼琴的一生,几乎就是俄罗斯二十世纪的缩影。
1918年,他父亲战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遗腹子索尔仁尼琴呱呱坠地。二十年后,他奔赴第二次世界大战,荣膺炮兵大慰军衔。战后,他从八年铁窗和八年癌症的双重苦难中幸存下来。
1962 年冬,莫斯科《新世纪》月刊11月专号刊载了《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俄国和全世界第一次瞪大了眼,窥视到斯大林时代八百万囚徒的凄惨处境,索尔仁尼琴成为苏联作协最令人侧目的成员。
1968年,《第一圈》(标题分明借自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和《癌病房》在西方出版,再次震惊世界。
1969 年,他被苏联作协开除。1970年,"因为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所表现的道义力量",索尔仁尼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苏联官方的愤怒和谴责铺天盖地而来。
1973年12月,"人类的耻骨"《古拉格群岛》第一卷在巴黎出版,世界历史天秤又一次倾向俄国。
斯大林主义的神话土崩瓦解,欧洲左翼为此分化,加缪与萨特两人绝交,红色帝国震怒。同年9月5日,索尔仁尼琴发表致苏联领导人公开信,如同托尔斯泰。
1974年,索尔仁尼琴被拘留,褫夺国籍,从西方出去,开始二十年的流亡生涯,如同伏尔泰。
1994年,索尔仁尼琴归返俄国,从东方回来,受到凯旋式的盛大欢迎,如同雨果。
2007年6月12日,俄罗斯国庆节。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庄严举行俄罗斯国家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颁奖典礼。前克格勃官员普京向前政治苦役犯索尔仁尼琴郑重致敬:
全世界成千上万人把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和创作与俄罗斯本身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大屏幕上变幻着索尔仁尼琴的画像,传来"唯一活着的俄罗斯文豪"苍老的、沙哑颤抖的、深沉的遗嘱式忠告:
在我的生命尽头,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向读者推荐的、在我们国家经受的残酷的、昏暗年代里的历史纪录、题材、生命历程和人物将留在我的同胞们的意识和记忆中。
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在俄罗斯历史上,我们多少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坚韧和信念,是它们拯救了我们。
2008年8月3日,索尔仁尼琴,俄国二十世纪的良心、编年史家、证人和祭师,俄国十九世纪伟大人道主义和救赎精神的托命者、人类尊严和希望的最后守望者与世长辞。
为人类而艺术
索尔仁尼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
我深知自己责任之沉重。借用伏拉基米尔*索洛维耶夫的话,便是:
让我们手挽手围成一圈,
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
在集中营疲惫的长期徒步行军中,在冰冷的寒夜里,点点孤灯透过黑暗偶尔照亮了囚徒的队伍。不只一次,我们渴望着,要向世界吐出长久哽塞在喉头的郁结,只望这世界能听到我们之中任何人的申诉。此刻,我们心里非常清楚,代表我们的这位幸运使者,他只需放声呐喊,整个世界必将报以回应。……
最堪嗟者,莫若许多默默无闻的同道,生前竟未有发表作品的机会。整个民族的文学,随他们一道远远掸落在后,掩埋之时,竟无棺柩墓志,被剥得赤条条地,只除却系在足趾上的一只号牌。但是俄罗斯文学并没有断气,只是从外面望去一片荒凉景色罢了。……
然而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一个民族它的文学命脉为暴力所斩割。阿赫玛托娃和札米亚京这样的文学天才如果一生被活埋了,要他们在坟墓里默默地创作,对自己的作品不闻丝毫反应,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不幸,同时也是所有民族的悲哀,对所有国家而言,更是一种危险的威胁。
有时威胁更及于人类全体:由于此种哑默之故,人类历史嘎然中断……
由谁来折中缓和对立的价值规范?谁来给人类创定判别善恶好坏的唯一准则?要如何决定可忍与不可忍之别?谁来廓清真相使人类全体得知孰为不可忍之真恶,并将举世之愤导向真恶?谁能把这种了解贯穿个人经验建立之屏障而沟通人心?谁能在顽固狭隘的人性本质上注入恻隐,分负世人之悲欢,并使举世能透视生活中不曾经验之事实与虚幻?……
……
幸而我们有另一种手段!那便是艺术,那便是文学。它们……能够把人生的经验,把整个民族数十年间备尝艰苦历经辛酸所得来的宝贵教训,交付给另外一个民族。从最好的方面来看,这种经验或可能拯救一个国家,俾不至步及危险、错误与毁灭之途,并从而减短人类历史之曲折与重复。
……是的,俄罗斯文学几十年来走着这一方向:努力不使自己在自我陶醉中迷失方向,并避免任意瞎闯。我并不对此传统感到羞耻,并愿尽绵薄使之得以持续下去。这种思想已经长久在俄国文学中生根:一个作家必须,而且可能为大众做出极有意义的事。……
我深信世界文学有力量在此存亡绝续之时,帮助人类去认知并唾弃居心不善者和他们的组织所企图灌输的一切:沟通各地域人类浓缩的经验以终止人类继续分裂,使世界各族能深刻而正确的去了解彼此之历史并感同身受……
朋友们!倘若我们仍有丝毫价值可言,让我们携手完成此一使命吧。在阶级、运动、党派所撕裂的国土里,有谁自始便关心人类的统一?这基本上是作家的责任:我们是民族语言的代言人,是结合民族并从而结合世界使成一族的主要维系力,可能的话,更是人类崇高灵魂的表征。……
朋友们,这便是为什么我认为在世界正面临空前残酷的考验之际,我们能帮助它的地方。我们不应妥协束手待毙,我们不应空度岁月沉沦在无意义的生活里,我们应该走出来参加战斗的行列。……
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这样作的人;我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岛分散的一个个小岛上,在同我一样孤独的胸腔中,这个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觉地成长起来,为的是在未来的年代,也许是在我们死后,显露出它的威容,汇成整个狂涛怒吼般的俄罗斯的文学。
结束语
二十世纪俄国诗人会羡慕他们十九世纪的先辈们。
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他们一代接一代对沙皇、农奴制、战争、教会、土地、死刑、灵魂和上帝发表谠言宏论;同整个俄国社会探讨个人内心危机和人类命运;他们创办杂志,建立文学团体,发表诗歌宣言,在大学和艺术沙龙中慷慨激昂,通宵达旦;他们享有自由旅居国外和接受爱情、鲜花、欢呼穿行西伯利亚的殊荣;他们拥有最后一刻从绞刑架上特赦生还的奇遇,在决斗中名垂千古;他们可以公开致信沙皇直陈己见,更可以从容书写遗嘱,挑选一方净土以作永久归宿;而他们的逝世总使俄国乃至世界陷入悲痛和迷茫。
莱蒙托夫一篇《诗人之死》和五万彼得堡人不容任何延迟地要对令皇上难堪而又无可奈何的普希金致哀,封他为"太阳";
屠格涅夫一纸遗嘱便将自己的灵柩从巴黎运回彼得堡,葬在挚友别林斯基墓旁;
彼得堡大学八百名学生集体答名,把慰问信送达垂危中的涅克拉索夫病榻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列汉诺夫和"俄罗斯革命司令部"全体成员与成千上万市民为这位《在俄罗斯,谁能幸福而自由》的作者庄严送行;
至于托尔斯泰,这位沙皇专制制度、农奴制和俄国一切邪恶势力的死敌,当他把在位沙皇一一痛斥、把俄国一切黑暗悉数揭露之后撒手而去时,在那个乡村车站,挤满了政府代表、省长、总理大臣、宪兵司令、大批新闻记者、电影摄影师。全世界的电报线和海底电缆、各大报刊都争相报道他的死讯。在托尔斯泰之前,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名遁世者在临终时受到如此隆重的注目,连沙皇、杜马和内阁也一致 "为俄罗斯失去最伟大的作家而表示哀悼"。全国娱乐业自动停业,大学生以违抗法令、走上街头示威游行的方式来告别他们的导师。托尔斯泰的遗体由专列运载,缓缓而行。农民们在白色亚麻布上写着: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的恩情将永远铭记得在我们这些成为孤儿的农民心里。
如果诺贝尔文学奖提早100年颁发,获此桂冠的十九世纪俄国诗人和作家当不少于耶酥的弟子。
诗歌日历似乎格外钟情于二十世纪俄罗斯诗人。1910年,托尔斯泰撒手尘寰时,20岁的幅斯捷尔纳克就站在向这位精神巨人告别的人群之中。是年,勃洛克30岁,古米廖夫24岁,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分别比帕斯捷尔纳克小一岁和大一尔岁,15岁的叶赛宁正带着牧羊人天真的目光踯躅在彼得堡街头……
但是,他们撞上的,是意外的、非日历的二十世纪。
1921年,勃洛克死后两星期,古米廖夫倒在行刑队枪口下,身为"人民公敌",他的墓地是诗人最后的呼吸和目光;
1925年,叶塞宁自缢身亡。他的最后遗言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死并不新鲜,而活着当然更不是奇迹。
1938年,曼杰施塔姆又疯又饿衰竭而殁,免去新政权的"九克";
1941年阴郁的夏天,茨维塔耶娃在鞑靼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卡马河畔一个名叫叶加布拉的村庄,悬梁自尽。
此前,女诗人的丈夫被处死,妹妹和女儿被捕入狱,儿子离散。"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最富激情的声音"被窒息在一处没有墓号的坟地里。
连马雅科夫斯基和法捷耶夫都带着愧疚的苦笑诀别人世。
七十年前,茨维塔耶娃在孤苦无告的绝境,吟出无比美妙高贵的天鹅绝唱:
当我停止呼吸一个世纪以后
你将来到人间
已经死去的我,将从黄泉深处
用自己的手为你写下诗篇:
隔着滔滔的忘川
我伸出双肩……
我们是否觉得睫毛颤抖,眼眶苦涩?在"豺狼追猎的世纪",死亡作为日常主题,已升华为测试俄罗斯诗人灵魂纯度的石蕊试纸。缪斯飞临所在,除了弥撒词,就是安魂曲。
相对于尘世和帝国,二十世纪俄国诗人只是微末中的最微末者。但在人类永恒理想所垂降的神圣使命中,只有诗歌才能把万物从混沌中搭救出来。
1994年,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在二十年流亡后终于俯身亲吻俄罗斯土地。他来到西伯利亚前苏联"劳动改造管理总局"、古拉格群岛的核心,一字一顿告诫说:
俄罗斯一再陷入绝境,然而,指引我们精神世界的那颗星,还在闪耀着辉光,千万不要让它熄灭。
在告别人世前,索尔仁尼琴两度拒绝了俄罗斯最高国家奖。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普宁和梅德维杰夫四任国家元首先后向他致敬,聆听他的教诲。
在俄罗斯一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中,诗歌意志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诗人与帝国、精神独立与权力独裁之间的俄罗斯的永恒矛盾,第一次由前者而不是后者来确定关系,第一次不是仗恃子弹而是依靠词语来判别善恶。
俄罗斯诗人不仅承担着衡量、质疑的使命,不仅成为与历史、变形法则抗衡的决定性力量,而且成为洪水时代重新缔造俄罗斯的祭师和发言人。
2010年9月9日,俄罗斯将迎来它连接两个世纪的伟大文豪托尔斯泰100周年冥诞。一百七十年前,在他的墓地,少年托尔斯泰曾埋下一根"绿树枝",那是他整整一生都在探寻和践履的启示物:毁灭人类一切罪恶,促使人类兄弟般地相爱。
托尔斯泰和所有俄国天才都从未读完那部启示,--没有人完全读过。但是,"哪里有爱,哪里就有上帝"的呼号毕竟已经传遍全球……
让我们接纳茨维塔耶娃不朽的诗句进入中国,让我们再次领略这微茫的永恒温柔,无限希望,俄罗斯的神圣启示:
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身上的左手和右臂;
我们闭上眼睛,温存而陶醉
仿佛鸟儿的左翅与右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