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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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喻源的绘画
一颗敬神的心灵,决不会承认现实世界是唯一的世界,不会承认现实世界的污秽和邪恶有权自称永恒,也不会承认一个美丽的本真世界纯系子虚乌有。在这样一颗心灵中,对浊世的绝望,恰是转向壮丽苍穹的甬道。
与《永恒的孤岛》一开始就不属寻常文字一样,毛喻源的"绘画"从来也不是一般的造型艺术,而是对绝望之物漫长凝视、谛听和冥思后,形而上一劳永逸地斥弃后,返身仰望的终极性顿悟。绝望之物则不断褪为真理光源深不可测的遥远背景,大千世界在神的光芒下,一一复活。
难察起于何时,也许在混沌之初,抑或始于神话传说的苍茫时代,东方这片土地就分孽出某种渎神的毒性,从此再无光明、永恒和圣爱,也再无童话和天国的色彩、光影、韵律和大美,仅仅循环着下坠、闭锁、腐朽而冷寂的尘业。它的唯一意义,似乎仅仅为了映衬地中海、大西洋四周蒙受施洗仰承神恩的彼岸的荣耀。在毛喻源自己的时代,他的同胞则全幅沦陷于无边无期无妄无助的梦魇之狱。他们对已知世界的颠倒之功,反用之法,轻薄之罪,已经堕落到远离人类常情的地步,以致无论仰观庄严寰宇辉煌日出,还是俯察荷叶摇曳杏蕊绽放,他们连动物皆有的惊讶、欢悦、感动和陶醉都一应阙如,更旷昧于未知世界的美妙与神奥。
苍穹之下,世界上最高级物类中最大的分枝,其最珍贵的性灵生命萎缩塌陷到如斯田地,这是毛喻源从几乎刚刚告别少年时代起就独自震惊独自伤心的绝望发现。
于是,在国人只顾打桩围墙反复自我囹圄,惟恐掘地不深、绁缧不牢之际,毛喻源已开始兀自流浪,像一位富甲天下的君王四海为家;更于宅心灵台颠沛造次,终于无限感激无限狂喜无限幸福地驻足于心中的苍穹之下。那是某个时辰,老家乐山大佛脚下三江汇际烟波袅窕的薄明,滔天洪水漫溢万壑群山的仲夏,沙尘暴偕SARS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人间四月天,或是世界末日般的蘑菇云在纽约世贸中心上空升腾造型的一刹那,至高的唯一者目睹一切,天启般的垂顾半空降临,于是,择定了毛喻源这最绝望者和最仰望者,将沉睡之物唤醒,将微贱之物托举,将亡灵超渡,将羔羊抚慰,将一切造物升华,美化。
于是,身临"危绝之景"、"恐怖之镜",毛喻源自造了一个世界。在这里,飞鸟与儿童喃喃对语,每一颗树都珍藏着无尽的珍宝,黄昏的歌剧引来海洋和群山的欢颂,万里云翳羞涩地化为一只眸子的柔软睫毛,大道尽头,一树婆娑,十字架在无边阴霾中坚定、峻峭,月亮是"爱"的第一道光芒……;在这里,最苦最累最无告的心灵终于可以憨憩;在这里,最恶俗最怪僻最无救的心灵可以苏醒;在这里,奇迹变成常识,真、善、美就像大地、空气、阳光,不可阻挡地浑然天成,信、望、爱连结起所有的山峰、河流和心灵。这里有犹太先知的《旧约》、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帕斯卡尔的《沉思录》、雨果的《悲惨世界》、弥尔顿的《复乐园》,有蒂里希的"凡事谢恩",托尔斯泰的绿枝,莫奈的泪泉,高更的日葵,以及梵 · 高的行吟之由:
理解上帝的最好方式,是爱无量事物,爱你所爱;带着高尚、庄严和亲切的同情心去爱,带着力量和智性去爱。这是通向上帝之路,通向矢志不渝的信仰之路。
救赎--人类永恒的母题。精神救赎是最后的救赎。一切罪恶谬误都可以宽宥,惟有拒绝救赎者除外。
中国迅猛膨胀的物质身躯已使世界瞠目,一场历史绝境中的精神突围,中国二十一世纪"出埃及记"式的精神突围,正在启动。孤独如毛喻源,绝望如毛喻源,英勇如毛喻源者,我们的大卫和摩西们,正在起程。
在你走向彼岸的途中,有童话世界的天真无邪,有神话时代的灿烂黎明,在行将崩溃的洪水世界岸边,新的方舟已扬起风帆。无数与毛喻源同样绝望、也同样仰望苍穹的相识不相识的人们,正在先后进发,去领略转瞬即逝的胜景,去逡目万象更新的天地。
现代艺术曾驱使一代又一代现实世界的异端和叛逆各自流浪,标新立异,独出心裁,艺术家们一直遥遥引领着时流。同时,现代艺术又是各种社会演变和思潮激荡奔腾最眩目的浪花。毛喻源就是一名告别丛林、跻身湍流的孤独伐木者,一名与现实决裂但拒绝绝望的精神骑士,一名从未游离于人类命运之外的隐修士,一名以自己的方式救世的使徒,诚如北京现代汉语研究所授予毛喻源第三届"当代汉语贡献奖"授奖辞所言:
毛喻源先生孤独写作的悲剧性,毛喻源先生为中国文化引入宗教、神性等实在之源的个人努力的伟大,已构成汉语近百年来作为工具的情形下最成功的一次反叛。
至于选择诗、哲言、沉思、神谕还是绘画,则纯系偶然。尽管经历了那么多颠覆与革命,现代艺术抵达到毛喻源时,仍然践履着它那睽违已久而日久弥新的神圣天职:让眼睛湿润,让心感动。于是,我们发现,毛喻源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只是在低声提醒:看吧,听吧,领受吧,赞美吧。
作为年过半百的中国人和毛喻源的老友,我为《天堂之门》中华文明符号的完全缺席,深感遗憾。也许,中国文化必须经历各种形式的"他化"之后,眼看自己真正纯粹的儿子各奔异域之后,才能迎来魂兮归来的时辰。倾心欢览《天堂之门》,你也许会发现,这里不仅有一位不惮孤独远行的精神朝圣者,一名在漫漫跋涉中苦苦追忆中超越时空的寂寞先知,这里还有一颗并未绝望的中国心灵,一个东方视域中隐而未显的家园。
二OO三年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