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节难随九鼎沦
王 康
去故乡而就远兮
遵江夏以流亡
--楚辞 · 九章 · 哀郢
宾雁师去国十六年了。
他有句名言:历史从来不打招呼。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他的观察、思考和写作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告诫中国,谨防历史的剧变突然降临。
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刘宾雁就对中国的新制度对中国人的命运给予关注,他的知识分子气质,他在苏联、东欧直接感受到的"解冻"气息,他天性中的良知力度和批判直觉,都使他走上一条他势必要走的路。
刘宾雁是一名真正的悲剧英雄。三十岁以前,他是革命热切而忠诚的战士,旧中国黑暗而悲惨的现实的激烈反叛者;四十岁上下,他成为这场革命及其后果痛苦而英勇的质疑者并为此付出代价。但当他最后一次以一个中国公民身份正常地出国访问时,却肯定没有想到那竟然是一次诀别式的流亡。
自屈原以来,中国的正直高洁之士就一直在"流亡"途中颠沛造次,直到康有为、梁启超,终于有了"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的异域空间。
刘宾雁接通了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末的流亡之途,再将中国式流亡与世界性流亡联结起来。
十八、十九世纪之交,法国既是欧洲历史风暴的中心,也是政治流亡的温床。国民公会与帝制两个暴政都先后将自己的所有对立面--王室、教士、贵族、吉伦特派、正统党、立宪派、共和党、哲学家和持不同政见者--或送上断头台,或流放到异国。欧洲近代流亡的特征开始出现:流亡者不可避免地属于那个时代权力意志的挑战者,但他们又很难将自身所属的民族和传统、帝国曾经拥有的荣耀和革命天然具有的崇高与他们憎恶的蜕化复辟截然分开;同时,他们个人的才华与能量则大大推进了欧洲主要文化巨流的交汇。流亡作为反抗专制与缔造自由的象征贯穿了流亡者的生命和整个时代,他们由此获得的成就和赞誉,堪称不朽。最让流亡者心存希望的是,他们终有至少在精神上凯旋而归的那一天--他们在精神上不仅属于、而且导引着祖国人民,天涯海角的隔绝和一切不幸都有一个完全值得为之承受的美好结局,--他们本身成为时代的希望。德国流放了海涅,英国流放了拜伦,法国把自己最大的儿子伏尔泰和雨果流放出境,后者们的光辉却淹没了一切流亡制造者们,并赋予"流亡"以前所未有的荣耀。
刘宾雁的流亡与雨果们的流亡有精神的继承关系,在命运和形式上更是托洛茨基式流亡的继续。
与托洛茨基一样,刘宾雁从来没有完全否定过中国革命。他们对革命篡夺者和僭越者的愤怒正是源自革命动力的纯洁与目标的高尚,他们正是以正义革命的名义宣告了将革命引入歧途的新极权主义的不义。作为流亡的革命者,他们都是属于一场曾经引起无数向往和奋斗而最终是一切虚幻而代价极高的历史运动中英勇无畏的殉道者,他们都是命定要在一场追求自由解放、却最血腥最漫长的战斗中从失望走向绝望,从孤独走向死寂的梦想家,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方式与暴君、暴政作完全不对称对抗,在有生之年难于为为之献身的祖国和人民理解、接纳的遗世独立的悲剧人物。
在某种意义上,在历史和个体生命的意义上,刘宾雁选择和承受的命运,甚至超逾了托洛茨基。后者毕竟拥有显赫炫目的头衔,无可取代的历史影响,连他的死亡都是那样长久地引起无尽的感叹和联想。
刘宾雁面临的是一个更加荒诞更加颠倒的时代。他一再发出的告诫,曾唤醒和震撼了整整一代人,他独有的人道主义呐喊和现实主义批判曾使包括胡耀邦在内的中国明达正直之士深受启迪。刘宾雁对中国底层、普通人、不幸者、弱势人群和抗争者的同情、寄望、呼喊,对中国暴君、权势者、卫道士、极左势力和一切扼杀人性的黑暗力量的揭露、抗议、审判,至今犹存于中国人自救自重自强的悲壮奋斗中;在中国人追求平等、自由、民主和精神解放的行列中,刘宾雁始终站在最前列。他为此一次又一次被贬绌,被迫害,最终被放逐,--还有人希望他永远被忘却,永远湮没无闻。
让刘宾雁深感寂寞无助的,却是来自从晚年到暮年在异国他乡的流亡岁月。虽然他一如既往地热切地关注着祖国,但这个因种种"历史的吊诡",不仅"活着"而且完成了专制主义的现代转型的国家,始终没有出现刘宾雁所期待的"有利于人民"的那种转化。更他让失望的是,正是在自由楷模的美国,在年轻一代"民运精英"身上,刘宾雁看到了中国未来的困厄和渺茫。当王若望、王若水等同龄人相继在异国去世后(中国的耻辱、不幸、悲哀),年近八旬、身患绝症的刘宾雁曾非常矛盾地勉强自己,向中国新领导人发出在有生之年回到祖国的消息,却如泥牛入海。
像刘宾雁这样一位终身为中国进步颠沛流离、饱经忧患的老人(为了表达对祖国的忠诚,他至今不顾因为没有美国公民身份带来的全部困难,保持着中国人的国籍和尊严),在无数国人家常便饭一样自由进出国境的全球化时代,在亿万中国人举家团圆之际,却只能在内心吟诵"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其中的寂寥、孤独,苦情和怅憾,宁有终乎!
中国政府不断声称,要放弃国家之间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对抗,要创建一个和谐社会。如果这不是戏言,那么他们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得到,让刘宾雁回国!
索尔仁尼琴在流亡二十余年后终于回到俄罗斯,当他跪下来亲吻祖国土地时,苦难的俄罗斯母亲终于迎回了又一名忠贞的游子。这位活着的俄罗斯文豪虽然已不能为处于巨大变故中的祖国带来福音,却一度使在精神上痛苦迷茫的俄罗斯增加了一丝支撑和希望。
雨果在十九年的流亡生涯结束回到巴黎时,在"马赛曲"和欢呼声中,对法兰西说:"我说过,自由归来之时,我自归来!"
我们不奢望刘宾雁的归来会出现英雄凯旋史诗般的仪式,但回到祖国是每个人的神圣权利,"叶落归根"是中华民族的人伦大道,刘宾雁的返国之途,已不仅仅是他一己生命的天然归宿,而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象征,一次峻急的呼吁,一声沉重的律令。对精神和政治危机日益深重的中国,让一位曾在人民心中拥有巨大声望的垂暮老人回家,只需要起码的人道和智慧,却会赢得无可估量的回报。三百多年前,顾炎武曾经以金石之声预言"人间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沦"。像刘宾雁这样大节不亏的高尚之士,国家民族的忠诚儿子,他的归来,是时代的幸运、中国的骄傲,让我们期待这一天。
於甲申中秋